- 第11節(jié)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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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八代有點不好意思,站起身深吸了幾口氣,踱著步活動了一下手腳,吩咐差役端過冷水凈面后,精神方覺清爽了許多。他再回到講案后,才發(fā)現(xiàn)案上放著一碗暗紅色的湯,詫異地問下人:“這是什么?”
當(dāng)班太監(jiān)抱過來幾本臨帖,放到案上拍拍手說:“奴才剛才沒跟您說完,這是四爺見您困倦怕您體力不支,特意吩咐奴才給您預(yù)備的參湯,說喝了特別養(yǎng)神解乏。奴才就趕快給您上了,您瞧,現(xiàn)在還沒涼呢。噢,今后每天早上奴才都給您上一碗。”
顧八代知道每天書房里的燈燭等用度及師傅們所用的茶點都是由宮里統(tǒng)一安排管事太監(jiān)拿取備辦的。這碗?yún)⒉辉谟枚戎畠?nèi),一定是四阿哥自己掏的月例銀子。他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心想:平時總聽人說四阿哥性情乖張脾氣不好,誰能想到他會對人這么細(xì)致關(guān)愛?捎衷趺磿心敲炊酂o稽之談?……真奇怪!
其實皇子們不知道顧八代現(xiàn)在并沒居住在九城之內(nèi),他城內(nèi)的府第只是裝裝樣子,偶爾會客才用,以他每月那點俸祿在北京城里根本住不起。他將家安在了西山,每天上下朝的路途就需花兩個多時辰,常常披著星星出家門,踏著月光歸去。五十開外的人了,怎么能不勞乏!有了這件事后,于是從這天起顧八代就不回家了,晚上住在禮部衙門,想等忙過去這一段再說。
忙得團(tuán)團(tuán)的不止是顧八代一人,新任的兵部尚書馬齊,這些天也恨不得多生出幾只手來才好!這天他接到上諭,馬上到內(nèi)閣處傳旨,F(xiàn)在已到內(nèi)閣的他看了一眼恭敬地伏在地上的大學(xué)士索額圖,清清嗓子,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帶出疲勞之音,一字一句地宣道:
“今聞有噶爾丹向俄國請兵、冬季復(fù)來之說,F(xiàn)令索額圖以其名義派人向尼布楚長官問此情況,以取信息。派人去時行文應(yīng)寫:‘今有噶爾丹勢處危急向爾國請兵之說,爾國既已與我盟誓和好,當(dāng)不會以兵援助噶爾丹;倘若爾國畏懼其勢,不可不援,則盡隨爾國之便。’特諭!”
索額圖伸手接過圣旨站起來交給身后的從人,然后撣了撣官袍,對馬齊客套著:“派個堂官來就行了嘛,還勞你這大忙人親自跑一趟。”
馬齊也滿臉堆笑地說:“您是誰啊,我差事再多也不敢隨便打發(fā)個小吏來給您傳旨。真沒想到噶爾丹降得這么快,剛來科布多,濟(jì)隆喇嘛就帶來了他的請降誓書到了裕親王的營中,這下王爺總算放心了。”
“可是皇上不放心啊,知道噶爾丹為人狡詐難信,覺得他背誓妄行亦未可定,所以已經(jīng)在大同、宣化府、古北口、張家口各處增兵,整裝待命。”
“這個下官知道。”馬齊點點頭,“皇上還傳諭令噶爾丹出界而居,不得擅犯我屬部喀爾喀一人一畜,不得有一人與蒙古諸部往來通使!這前一條誰都能料到,后一條卻足顯萬歲之英睿——令他斷絕與各部的往來,既是使其孤立無援。”
索額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又看了看剛才那道旨意,說:“難怪他向俄國請兵,原來他也知道自己在蒙古各部中已眾叛親離。只是這俄人一貫詭詐,從其處捕獲信息談何容易!此去尼布楚天寒路遠(yuǎn),倒要找個合適的人……”
馬齊一直站在索額圖身后,現(xiàn)在聽他喃喃自語,就轉(zhuǎn)到他的面前討好地出了個主意:“這也不難,索相,下官聽說俄國有一批商隊即將抵華,好像冬季就到京,索相何不去向他們打探一二,也好節(jié)省時耗。”
索額圖一咧嘴,一副哭笑不得的怪樣子:“商人就是商人,不是軍人也不是外交使臣,來華只為做生意賺銀子,他們知道什么!說來他們這也是沾了《尼布楚條約》的光,別的國家像什么法蘭西、英吉利的商人早就瞅著眼紅卻還沒這份運氣呢!看你這幾天沒睡好吧?”索額圖突然指了指馬齊烏黑的眼圈。
“唉,沒法子,誰讓現(xiàn)在正值多事之秋呢。不瞞索相,我每天拼命地喝濃茶、吸旱煙地熬油,可您看看,還是閑的閑死,忙的忙死!哼,我也認(rèn)了,等挨過這一段,我就向萬歲爺告假,回家好好歇些日子。”馬齊似乎可有了向首輔發(fā)泄的機(jī)會,牢騷滿腹地說。
而索額圖只是瞇著眼冷冷地聽著,聽后又用他那一貫訓(xùn)導(dǎo)人的口吻說:“告訴你,我的大司馬,這才剛剛開始,這兵部的差可不是好當(dāng)?shù),不比你干戶部尚書時那么清閑。”
馬齊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都差不多。戶部籌的是錢糧,兵部繳的是軍餉。至于令章繁多我還能應(yīng)付,可最怕的是手續(xù)繁瑣重復(fù)。像兵部如要為某將議敘軍功,還得先請示吏部,吏部并無查核之處,轉(zhuǎn)給禮部,禮部寫些官樣兒文章再送達(dá)內(nèi)閣。內(nèi)閣擱了數(shù)日又回到我這兒。一件事這個部那個部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重復(fù)啟奏,以致事務(wù)延遲。”
索額圖望了望一點一點向西挪移的太陽,說:“放心吧,老弟,這次戰(zhàn)后就沒那么多麻煩了,軍功他們肯定不會有了,只怕還要獲罪呢。唉,可惜皇上病體未愈,若在以往許多本章都會當(dāng)日送進(jìn)當(dāng)日閱批,沒有這么多積壓。”他突然記起在古北口時康熙說過的話,也就又想到自己的外孫。唉,看來太子到底還是稚嫩,關(guān)鍵之時起不了什么作用。
北京朝陽門外沿城墻邊有茅屋數(shù)楹,都在門前立一竹竿,竹竿上挑著紅紅綠綠三角形的酒幌茶幌,是供過路及出入城的客商行人們打尖歇腳的地方。這些茶肆酒肆雖算不上華麗,倒也顯得樸質(zhì)干凈,整日南來北往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店店生意興隆,在京城東邊是出了名的熱鬧所在。而今天當(dāng)人們行到這兒時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朝陽門外一夜間駐扎了大批官兵。這些隊伍也不入城,只在城外巡邏操練。雖然他們的活動井然有序,也沒有擾民,可是各種猜測議論還是在小店里合著酒氣茶香流傳交換著——
“知道嗎,老兄,這都是從烏蘭布通前線回來的官軍。”
“那這幫軍爺咋不進(jìn)城呢?”
“咳,打敗仗了唄,沒有皇上旨意,哪兒敢進(jìn)城!”
“可我咋聽說是打勝了?”
“嗤——你懂什么,死了國舅佟老爺還放跑了賊首噶爾丹,這叫什么勝仗!搞不定皇上還要治罪呢。”
“是嗎!治誰的罪呀?”
“當(dāng)然是那些領(lǐng)兵的大將軍啦,什么裕親王、費揚古,還有統(tǒng)領(lǐng)參領(lǐng),一個都跑不了!”
“我還聽人說這次擔(dān)任副元帥的是萬歲爺?shù)囊粋皇子,就是幾天前護(hù)著佟老爺靈柩先回京來的那位太子爺,他沒事兒吧?”
“他不是太子,他是皇長子,萬歲爺跟前頭大的兒子。太子爺行二,是他弟弟。”
“那有什么差別?”
“哎喲喲,差別可大了去了。你想啊,太子是將來要登基繼位的諸君,皇上若不心疼他怎么沒讓他去那拼命送死的前敵,而派了他的大哥……”
兩個身著土黃粗布袈裟,足登云襪芒鞋的和尚也在旁邊喝茶歇坐并側(cè)頸傾聽。其中一位對他的同伴——一個看上去年齡不出二十、相當(dāng)年輕英俊的僧人說:“原想京城清靜平和,哪知還有這些爭執(zhí)齷齪!”
“師兄云游四方,盡走深山幽谷,入此集大成繁華之地或有不慣。但天子腳下,終歸市風(fēng)整肅,非他方可比。”年輕和尚說話的聲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樣清爽動聽。
那個略顯老成持重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不是大覺寺長老執(zhí)意相邀,文覺將繼續(xù)游歷名山大川,于天涯海角持法修行。”
“還是師兄悟道深遠(yuǎn),修行歷久。不瞞師兄,素本想將師兄此來引薦于皇四子殿下,因深知師兄為人,恐師兄不悅,未敢造次。”
“阿彌陀佛,師弟可還在給四殿下當(dāng)替僧?”文覺和尚閃動了一下深如潭水的眼睛,問。
年輕的和尚劍眉一挑,說:“殿下業(yè)已成家,素俗緣已終。只是殿下性喜佛學(xué),諳熟經(jīng)文典作,很想同師兄這樣的高僧大法參悟禪機(jī)。”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以皇子之尊而能禮敬我佛,實令文覺感動……”年長的和尚正說著,那邊坐上突然有一個聲音高出周圍喝茶的客人,而且越來越響,幾乎壓住店里一切談話的聲音,直逼人們的耳朵:“萬能的上帝無時不在主持正義和公道。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們生來平等,都是上帝要拯救的迷途的羔羊。唯有信奉我主上帝,博愛眾生,才能刷洗掉我們身上的罪惡,升入天堂,永享幸福……”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長衫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本羊皮外封的書對著眾人大聲宣講。那人項下掛的一串銀光閃閃的十字架十分醒目。但在座的客人們卻目光茫然呆滯,從神態(tài)上看他們都聽得似懂非懂,云山霧罩,但又都好奇地不愿離去。中年男子偏偏還越說越起勁兒,上帝圣母地講個不休。文覺和尚將詢問的目光轉(zhuǎn)向迎他進(jìn)京的皇家替身僧——弘素。弘素多次目睹此景,略一搖頭,見怪不怪地說:“這就是從西洋外藩傳入我東土的天主教。據(jù)說教徒發(fā)展已有數(shù)千,連皇親國戚中都已有人入教受洗。只是此西洋教法視我佛如來和道家天尊為欺人之談,惡語中傷,同我佛教義更是水火不容,長此以往,恐難相安處……”
夜,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隧洞,吞噬了白天所有的喧囂和吵鬧,只剩下深沉的靜謐與安詳?滴跆稍趯媽m寬大的暖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子里像一個雜亂的客棧,一些事情剛出去,另一些事情又馬上擠進(jìn)來,總也不能安息。不準(zhǔn)福全大軍入城的旨意是康熙下的,仿的是清入關(guān)前太宗皇帝對阿敏棄永平和代善出使朝鮮不遵旨而行的處理。而且福全還將受到議政王大臣的審查取供。但種種跡象表明,這次放跑噶爾丹跟大阿哥胤禔有直接關(guān)系,難保福全不在供詞中陳述出來。何況胤禔在軍中人緣也不好,一旦獲罪大概沒人為他求情?滴醴艘粋身,聽外殿的自鳴鐘“嘀嗒、嘀嗒”,像清脆的水滴。點點滴水匯成小河將康熙順著時間的流水逆游而上,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時三藩叛亂剛剛爆發(fā),南國數(shù)省狼煙四起。恰恰在那時剛四歲的胤禔突然出了天花,年輕的康熙為了照看這個兒子竟在那種非常時期一連九天不上朝,不批一份奏折,精心看護(hù)著胤禔。康熙又翻了一個身,想起更早的兒時,他與二哥福全拜見父皇順治帝。順治詢問起兩人的志向,憨厚的福全回答“愿為賢王”。后來他也一直是這么做的,對人十分寬厚謙和,從不借自己的權(quán)位搬弄是非、以權(quán)壓人。
一個是自己的親哥哥,一個是自己的親兒子……康熙再也睡不下了,一把掀起滑軟溫香的綢緞被子坐起身。一個值夜的小太監(jiān)聞聲夜貓般輕輕地過來,伏身問:“萬歲爺可是起夜?”康熙一擺手:“睡不著,下床走走。”小太監(jiān)忙幫康熙登上千層底的布鞋,披好外套?滴跻徽Z不發(fā)地下了炕,徑直走進(jìn)西次間的小閣內(nèi),也不叫太監(jiān)掌燈,完全憑感覺走到那張硬木龍椅上坐定。這是康熙八歲剛登基的時候居住的地方,祖母孝莊太后經(jīng)常來探看。以后祖母去世,每當(dāng)遇到什么難題或者什么不順心的事,他就來此默坐一會兒,以期于沉思中獲得某種啟發(fā)靈感。而今夜?jié)夂诘囊股址路鹱尶滴鹾吞靽械淖婺咐司嚯x。記不得祖母什么時候說過的一段話,但那溫和慈愛、娓娓道來的聲音仍能很清晰地在康熙耳邊響過:“孩子,天地人間,萬事萬物,最重要的就是均衡。天地和,萬物生,人際和,致太平……故為君者之要,就是眼觀全局,保持均衡,使之各得其所,方致天下太平,是為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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