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節(jié)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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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為政治國之精華!黑暗中的康熙已打定了主意,卻驀地感到,兩行冰涼的東西,正順著面頰緩緩淌落……
自從胤禔從烏蘭布通先期返京后,康熙還從沒單獨召見過他。今天午后胤禔從景山狩獵歸來,康熙在乾清宮西暖閣——平時批閱本章的地方傳見了他。
胤禔報名進去,迎面正碰上兩位傳教士白晉和張誠。他們剛給皇上講完西洋算術課,還幫皇上復習了幾道幾何習題?滴踅粫r期對西洋算法十分著迷,一有時間就進行演算,有時甚至為解一道幾何證明整整半天不吃不喝不動,被那些玄妙的圖形數(shù)字深深地吸引了。
胤禔請了安,跪在地上不敢抬頭?滴鮼辛⒃诖扒澳乜粗巴獾木爸戮镁貌徽Z?諝庀衲塘怂频摹T绞沁@樣,心虛的胤禔就越感到緊張。這對心事重重的他來講真是一種折磨!但胤禔了解父皇的脾氣,從小到大哪個兒子做錯了事康熙很少劈頭蓋臉急風暴雨地叱責,可今天會不會例外呢……
康熙的思想斗爭也很激烈,沉吟良久終于緩緩開口問道:“你去景山了?”
“是。稟皇阿瑪,兒臣這是遵皇阿瑪不忘祖宗創(chuàng)業(yè)艱難,以騎射為本的訓諭,于每日午時三刻到景山練習騎射,不敢荒疏。”跪在地上的胤禔聽父皇從這兒開的頭,稍稍舒了一口氣,小心地答復著。
“朕此諭無非是想讓你們兄弟能早日長成,幫助朕肩負起治國安邦這副重任。這次朕在關外生了病,就很有一些傳言,好像是說朕貪戀權位,不敢放手讓太子鍛煉……”康熙的聲音在些悵惘:“其實說這話的人太不了解宮中內(nèi)情,也太不了解朕!對于權位,朕并無戀棧。如果你們都能把該辦的事處置好,朕將很高興。這次朕倒讓你隨裕親王出征,可再瞧瞧你干的又怎么能讓朕放心!”
胤禔打了個顫,說:“兒臣這次協(xié)助二伯出征因年幼無知歷練不多至有許多疏漏之處,請皇阿瑪處分。”
聽他明是請罪實卻是為自己開脫,康熙非常反感,語氣也變得嚴厲了:“這次烏蘭布通一役放跑噶爾丹,你身為副帥難辭其咎。但處罰當由議政王大臣們查核后議定,非朕一人可以決斷,這是其一。”
“皇阿瑪,”大概猜出父皇下面講的是什么,胤禔的額頭冒出了冷汗。
“二,”康熙不讓胤禔打斷自己的話:“你在軍中種種行事舉動朕早有耳聞,對于那些規(guī)勸過你過失的王、大臣你需心懷感激,如想趁機泄私憤,打擊報復,胡說亂咬,到時休怪朕不講情面!”
“是,是。”胤禔低聲應著。
“最后朕特別要說的,裕親王身為統(tǒng)帥其責最重。但裕王是你伯父,你向議政王大臣提供證詞時,若與裕王稍有異同,朕必置汝于法,斷不姑容!”這正是康熙昨日思考了一夜最想說也最擔心的,他怕他們伯侄二人互相攻訐,不但讓外臣們看了笑話,也有損自己的威望。但做出這個決意他心中仍十分不忍,知道這下要委屈了二哥福全。但權衡利害,也只得如此。
康熙的精心安排果然使本該引起軒然大波的場面出現(xiàn)了一個沒有戲劇性的平靜結局。當議政王大臣問及大阿哥有關征戰(zhàn)的一切事項,胤禔遵父命而行,被詢問時只說:“我與伯父裕親王所供相同。”福全本已將胤禔在軍中所行的“惡事”條條記錄請楚,準備在問及時陳示出來。其中很多內(nèi)容與自己可能認定的罪名有關。但當他聽到胤禔竟是這么說的,感到身為伯父,不宜再像原來想的那樣直陳其過。他沉思良久,終于垂淚道:“我復何言。”將所有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諸王大臣們聽了也不客氣,議將福全革去王爵。但康熙還是鑒于福全此次出兵“功過參半”,只同意削去皇兄的議政王資格,并罰俸三年,撤去所屬的三個佐領。——這便是福全率軍出征近四個月的最后結局。很多人雖明白這其中的計較,暗自想想還是忍不住地為福全感慨、嘆息……
八
又是一個新的黎明。
繁星悄悄隱退,淺灰色的天空漸漸變白,東方出現(xiàn)了一片柔和的淺紫色,第一縷晨光穿透曉霧,慢慢變亮擴散開來。紫禁城內(nèi)高大巍峨的宮殿從混沌變得清晰,仿佛也像主宰天下萬民的君主一般威嚴佇立,令人敬畏。
議政諸王、內(nèi)閣大學士、六部九卿、科道御史等眾多臣工早已于午門齊集,各自按序敬慎無聲地進入中左門,恭候于乾清門外的空場上。康熙升座,下面黑壓壓的群臣行三跪九叩禮,動作整齊一絲不茍,然后又按序入列站好。這正是康熙每日接見臣下、處理日常政務的主要方式——御門聽政。
康熙病已治愈,看上去精神還好,只是面孔好像又瘦了些。他向下環(huán)視了群臣一周,見大家因自己病愈表情都很暢快,正興奮地等著皇上議政理事。不過現(xiàn)在列于議政王之首的已不是皇兄裕親王福全,而換成了皇弟恭親王常寧。
第一位出班奏事的不是六部大臣,是一位四品御史。御史的官級雖不很大,卻有監(jiān)察參疏百官的職權。這名御史康熙并不很熟,只見他跪下朗聲奏道:“臣,四品監(jiān)察御史何金蘭參禮部侍郎、侍講學士顧八代。顧八代身為侍講學士食皇家俸祿教授皇子本應恪盡職守,盡心教輔,其卻懶惰失職,深負圣恩,竟于進講之時昏睡不醒,貽誤皇子,皆非人臣之禮。臣請旨將其拿問!”
康熙面容不改,看不出他有絲毫惱怒不滿,他問吏部尚書:“果有此事?”吏部尚書忙出班答道:“回萬歲,臣亦有耳聞。臣以為顧八代此舉應交部議處,請皇上圣裁。”被參劾的顧八代此時同往常一樣正在上書房給皇子們上課,沒有參加此時的朝會?滴跸肓讼耄骄徴f道:“顧八代理應處分,但念其在上書房行走多年,不無辛勞,又事出無心,暫免交部議。著即罰俸三月,所部記過一次,以示薄懲。”吏部尚書答應著退下,何金蘭卻仍跪在那兒不動。眾大臣都很吃驚,以為這個微末小吏還要參哪一位大員。何金蘭卻用比剛才小得多的聲音輕聲言道:“臣見陛下御門聽政每日辛勞,接見臣工、批覽奏章、分辨正誤,無一刻休憩。故臣懇請陛下今后或三日、或五日為御門聽政之期,或隔日而行,以減圣體勞乏,為臣等之大幸。”康熙向下瞥了瞥,見何金蘭進言時面容端正,神情誠懇,并無做作之態(tài),于是和聲說:“卿之進言故是出于一片愛君之心。朕三十年來,每晨聽政,面見諸臣,咨詢得失,習以為常。今若行更改,非勵精圖治之意,還是始終如一為好。”然后揮手令何金蘭退下,目光又轉(zhuǎn)向兵部尚書馬齊:“馬愛卿,噶爾丹近日尚安否?”馬齊本想先奏,卻沒想讓一個御史先插了一大段,聽皇上終于發(fā)問,忙跪下奏道:“回萬歲,噶爾丹業(yè)已逃入科布多,向我疏請恩賜白銀,以育眾庶。現(xiàn)理藩院及議政王大臣同臣議向無此例,未許。”“此議不妥。”康熙略沉思了一下說:“朕以為噶爾丹誓言已出,應資濟以安其心,戶部尚書——”“奴才在。”一個沙啞的聲音顫巍巍地響起,戶部尚書希福納出班。他長得很胖,所以跪時比較吃力,看上去沒有一點滿洲大臣的威武,更可疑的是長得肥頭大耳的他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個廉吏,不知皇上為何任他為掌管國庫錢糧的戶部尚書?滴跻娤8<{終于艱難地行過了禮,說:“朕賜銀千兩、米五百石與噶爾丹。另外朕聞喀爾喀蒙古亦多窮苦,著令你會同戶部屬員于張家口外設立飯場,以賑濟該部。”“喳、喳,奴才遵旨。”希福納叩了個頭又氣喘吁吁地站起來入列。
談到噶爾丹,使康熙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次并不很成功的戰(zhàn)役,以及與這次戰(zhàn)役有關的許多事情、許多人。他巡視了一遍眾臣,總結似的講了一段本應由領兵將軍上報的話:“朕以前一向聞蒙古人臨陣時,初雖驍勇,一旦敗北,即奔竄四方,首尾不顧,惴怯殊甚。然而這次噶爾丹則不然,他戰(zhàn)敗后并未首尾不顧,胡亂奔竄,而是奔至高山頂,隱于險惡處,有計劃地轉(zhuǎn)移了新陣地。以前我們總以為噶爾丹軍是多么不堪一擊,現(xiàn)在看來甚是輕敵!還有,我大清兵馬也并非無懈可擊。朕以為此一役暴露我軍弱點不少,好在亡羊補牢,未為遲晚。費揚古,你是前敵將軍,你有什么想法嗎?”
費揚古本該交部議處,但康熙寬免了他,對其仍信任重用如故,令費揚古十分感戴。再者他本也無罪,如果處罰了他會更叫眾臣心寒,精明的康熙怎么能干這種事呢!費揚古見皇上問他,或許是由于激動,臉像飲了酒似的紅紅的,更顯得忠心耿耿。他的聲音真洪亮,即使是距離很遠都聽得十分真切,一口流利的滿語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奴才以為我軍排列過密,以至被傷者多。且由于奴才指揮不力,進退之際海螺久久未鳴,皆是奴才難辭之責。”說到這兒他臉更紅了,好像真為自己當初的指揮失誤感到愧疚。“所以奴才以為我軍應增設火器營,以公侯大臣為統(tǒng)帥,專理營務,訓練軍士。平時集于平原地帶,鳴鑼進退,演練陣式,熟以操練,以備急用。”
康熙聽后良久未言,待了好一陣才說:“火器營是要設的,但現(xiàn)在不成。噶爾丹素為我朝之大患,如果這次或擒或斃,一戰(zhàn)永成,朕也可與眾卿籌劃漕運河工等其他諸務。但噶爾丹逃往北部邊地,又如一顆懸而未爆的炮彈。唉——”因觸到心中痛處,康熙說不下去了,面色卻依然端莊平靜,保持著他一貫的威儀。
索額圖出列叩頭道:“奴才以為皇上不必為此等小寇憂慮過甚,我們還可以派兵再戰(zhàn),剿滅殘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