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節(jié)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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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真輕松,可錢呢?糧呢?往哪兒去找——你說?說!”康熙高聲喝問。誰也沒料到更沒見過一向平和寬厚的康熙皇帝突然發(fā)起了脾氣,都驚得跪下,索額圖更是感到惶恐和難堪,不知自己剛才說錯了什么竟使皇上大發(fā)雷霆。康熙掃了掃地下的文武百官:“此一役戰(zhàn)罷,想要再伐噶爾丹,積聚錢糧起碼需等上五六年光景。可這五六年中,噶爾丹又能屯糧操兵,恢復元氣,同我對峙。”費揚古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勇氣,突然挺身發(fā)問:“那剛才萬歲為什么不準馬部堂所奏,還供給噶爾丹銀兩糧米?”康熙瞅了瞅這個忠直的武將,心里又愛又急,他還是挨個巡視了一遍百官,方道:“你問得好,也許很多人還想問。朕可以告訴爾等,朕不能授他人以柄,落個不仁不義的口實。所以朕對內寧可咬碎門牙往肚里咽,對外,不論是喀爾喀的土謝圖汗、達賴喇嘛,還是噶爾丹,朕都要做出真心誠撫的姿態(tài),以收其心,泯其志,使其順服我大清!”文武百官雖不敢抬頭看皇上,但心里都在不住地感嘆:看來皇上也很難、很難……
“如今若想增加庫銀存糧,無非兩種,開源和節(jié)流。”康熙已將目光轉開,射向了很遠的地方,仿佛要穿透層層宮墻望遍九州。“開源為主,但節(jié)流亦不可忽視。朕于今年正月命內閣查明明代皇宮費用與今之比較,并九卿、詹事、科道等官共知之。今日朝會,不妨再當眾重申。李光地,眾卿之中你記性最佳,現(xiàn)由你將本朝與明之耗費比較告與眾卿。”
“臣遵旨。”于是李光地清清嗓子,聲若高山流水,清晰而響亮,還帶著一種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韻味:“據(jù)查,明代宮內每年用金花銀共九十六萬九千四百余兩,今均已充餉;明代光祿寺每年送宮內所用各項銀共二十四萬余兩,今只用三萬余兩;明代每年宮用木柴二千六百八十六萬余斤,細螺炭一千二百萬余斤,今分別為七百萬斤及百余萬斤;明代各宮床帳、輿、花轎等項,每年共用銀二萬八千二百余兩,今俱不用;明代宮殿樓亭門敞共七百八十六座,今不及十分之一;又乾清宮妃嬪以下使令灑掃老嫗、宮女等僅一百三十四人,較明代已少數(shù)倍。”他一口氣說完,又隨群臣齊聲頌道:“皇上節(jié)儉盛德,超邁千古,超邁千古!”
“愿我君臣共同奉行此道,尚儉愛民,使我國庫充足,有備無患。”說到此康熙停了停,輕輕一笑,說:“講到奉儉,朕再向爾等推舉一人;仕淖映苫橹畷r,一切用度,概多儉省,朕觀其平日用度,也多樸素,絕少珍奇。四阿哥雖為朕之皇子,但其尚儉之德朕亦當嘉勉。”眾臣聽了立時啞然無聲,想到那個冷峻孤傲的四阿哥在大家心中一直是印象最差的一個皇子,又聽皇上在朝堂之上當著眾人如此褒獎,心里不只是驚奇、不解,還另有一番滋味,反正索額圖已將不滿之情溢于臉上了。哼,這有什么,不就是省了些銀子嗎,又不見他在軍國大事上有什么能為!比起太子,四阿哥給他二哥當侍衛(wèi)都不配!可太子怎么就沒得過這么大的面子?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
風塵仆仆的顧八代頂著瑟瑟的秋風騎馬回到位于西山腳下的自家小院。還沒到院門口,嘚嘚的馬蹄聲早就驚動了院里的人。柴門開了,從里面沖出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猴子似的躥到顧八代馬前,一邊高興地叫著:“爹、爹回來了!”一邊攙他下了馬。這正是顧八代的兩個兒子顧儼和顧廷錫。走在前面的廷錫與父親見過禮,又轉過身子沖院里高喊:“娘,娘,您快出來呀,我爹回來了。”
正在屋里做針線的顧八代的妻子王氏聽了又驚又喜,拖著兩個小腳一顛一扭地從屋里出來,正迎上進院的父子三人,便一同進了屋。王氏手腳麻利地擦了擦桌子,用剛燒好的水給丈夫沏了一壺茶。現(xiàn)在她一邊涮著茶杯一邊絮絮地說著:“老爺總算回來了,那天您讓小廝秋興送信,說公務繁忙不能歸家,我和孩子還以為也就兩三天的功夫,沒想到這一下就過去了八天。老爺不在這幾天可把孩子們想壞了,每天太陽落山時哥倆總在村子口等您。尤其是廷錫,連飯都吃得少了。喲、老爺,您這是怎么呢?是不是病了?”她把涮凈的茶杯放在案上關切地望著丈夫。只見他滿面愁容,仿佛變老了十幾歲,連眼角邊的皺紋也增了許多。丈夫一定是遇到不順心的事了,要不他回來怎么會這樣。果然,入屋后的顧八代并沒有馬上坐下,而是先環(huán)視了一遍屋中陳設。雖然屋里的擺設并未改變,可他還是像初次來的客人似的打量著自己住的這個家:粗木書案、粗木坐椅、蹩腳的書柜、裂開了木紋的春凳——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再看妻子裝束,短襖羅裙,藍布褲已洗得發(fā)白,頭上更沒有一件金銀飾物,寒素得讓人看了傷心,一點不像三品官員的夫人,完全是個老媽子的打扮。兩個兒子的衣著更是簡單,一人一身粗布長棉袍,而且都是兒時穿過后來改大的,可還是跟不上正在成長的男孩的身體增長速度,袍子緊繃繃地裹在身上,像一條繩索束縛住青春的體態(tài)。顧八代再也看不下去了,雙手捂住臉跌坐在椅子上。老天啊,半年的俸祿沒了,半年的俸祿。∫院筮@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過活?兒子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爹、爹,您怎么不說話,您怎么了?”耳邊傳來兒子們的急切呼喚。顧八代抬起頭,兩眼紅紅的,用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聲音對家人說:“想不到我還能回來,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為什么,老爺,你可別嚇唬我們娘兒仨。”膽小的王氏用快哭出來的顫抖聲音說。“唉,我、我給阿哥們講課時打了個瞌睡,被御史參了。本該交部議處,幸賴皇上寬恩,只罰俸半年……”
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母子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驚得呆住了。過了一會兒,王氏和顧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他們很清楚失去半年的俸銀對他們這個不貪不撈廉潔奉公的清官家庭意味著什么。只有廷錫,雖也傷心,但還是強忍住悲傷,安慰低頭嘆氣的父親:“爹,事已至此,您老也就別再悔恨了,當心傷了身子。一切還得從長計議。”顧八代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廷錫,沒想到一個孩子居然能在這時說出這種大人都沒講出的話。他又是一陣傷心,皺眉沉思片刻,突然對妻子說:“你將我那把青鋒劍找出來。”
“老爺要它干什么?”妻子用手帕擦著眼角不解地問。
“找出來,看看保存得怎么樣,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如今也只能靠它了……”
王氏略一琢磨,突然明白了,驚呼道:“別,老爺,這可是咱家祖?zhèn)靼,你不?hellip;…”
“快去找!飯都快吃不上了,還提什么祖?zhèn)鞯脑。祖宗現(xiàn)在也不能救咱們!”顧八代的口氣又倔又橫,好像馬上要發(fā)脾氣。
當王氏小心地從書柜的頂層摸出這把塵封多年的寶劍,把它捧于顧八代眼前時,兩個孩子都睜大眼睛望著這件家傳古物,以前哥倆只是聽父親說過,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此劍果然不俗,木質劍鞘,黃絨包面上刻著精美的紋飾,四周白銀包邊,鞘首尾兩端裝飾的銀花葉片內各鑲有紅珊瑚二枚,藍青金石一枚,造型精美而深沉,巧奪天工。顧八代握住蓮花座的劍柄,慢慢抽劍出鞘,三尺長的劍身兩側各有一道兩尺多長的血槽,鋒利的刃口微微射出青幽幽的寒光,與劍柄下輕輕飄擺的黃絲劍穗相互映襯,奪人耳目,令人稱絕。
顧八代望著這把曾祖從明朝開始佩帶的寶劍,對家人說:“這把劍是當初祖宗跟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時使用的寶物,后來又跟隨我戎馬生涯近二十年,還真難割舍!現(xiàn)在我已離開軍營棄武多年,不會再用什么兵器。與其讓這把寶劍閑置變舊,不如賣了折換些銀錢,以解燃眉之急。除此而外,我、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了……”他說著聲音又有些變調。
廷錫問父親:“可是,爹,如果這把寶劍賣給了不識貨的庸人;孩兒是說萬一商人們有眼無珠,給價太低,不就糟踐了咱家這祖?zhèn)髦畬,那也太不劃算了?rdquo;顧八代聽著這有些孩子氣的話,打量了一下廷錫,不知為何皺皺黑眉,目光有些凌亂。他低頭收劍入鞘說:“兵器的市價我也打聽過,若說這把劍在幾年前要五六百銀子都不多,今日咱們當錢救急,他們能出三百兩就不錯了。再低嘛我想怎么也低不過二百兩。儼兒,”他叫過大兒子:“天還不晚,你和弟弟現(xiàn)在就進城去把它當了吧,要價我都說過了,不可再低。”王氏對丈夫說:“孩子們沒進過城,讓他們去我可不大放心,老爺還是叫秋興跑一趟吧,那小子蠻精的,不會誤事。”顧八代嘆道:“都十幾歲的小伙子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宮里的四阿哥不比他們大多少,可人家殿下現(xiàn)在都練著獨立辦差了。孩子嘛,不可太嬌慣……還愣著什么,你們快走吧,趁現(xiàn)在鋪子還沒關門。路上直去直回,不要耽擱。”
“放心吧,爹。娘,我們走了。”望著兒子們攜劍出了屋,王氏對顧八代說:“老爺回來這半天還沒歇歇,您且先臥一會兒,我去給老爺備飯。”顧八代家中是請不起專門傭人的,家里除了幾個未成年的小廝就沒有別的內仆。所以一切家務都由妻子親自收拾,這在京城官居三品的官員家中是絕無僅有的!顧八代卻攔住了夫人:“你等等,我有事同你商量。”
王氏沿炕沿兒坐下,默默收撿著剛才拿出做活兒的針線笸籮。顧八代這才喝了一口早已放涼的茶,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睜開眼說:“我想,我想今天等廷錫回來就把事情都跟他挑明。”王氏不覺放下手里的針線,嘆息一聲,說道:“老爺您在今天這個時候與他講明廷錫會認為咱們是在趕他走,還是緩些日子,等過了這段再說吧。”“不,我已想好,就是今天。你想想,廷錫都十四歲了,我們不能再這么瞞下去了。廷錫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不曉事理,更不會忘恩負義!自然咱們也不圖他報答什么,我想他聽后能承受的。”王氏唏噓著說:“孩子雖不是我親生,可我也養(yǎng)了他十幾年,你今天跟他講明,往后我們娘兒幾個還怎么在這一個屋里住啊,我更舍不得他離開咱家啊……”顧八代的眼睛也濕了,說:“不是我心狠,當初我冒險將他撿回家,難道對這孩子沒感情?可廷錫今后要成家,要科考、要立業(yè),不能跟咱們一輩子啊,這也對不起他的父母。對他言明也不會失去什么父情母義,咱們既然養(yǎng)他一場就要對他負責到底。咱們以后還要像對儼兒一樣悉心照顧他,直到他長大。”
王氏點點頭,止了抽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說:“老爺請隨我來。”她領顧八代來到孩子們住的屋子,指了指大方桌上一堆堆攤著的字畫說:“這些都是廷錫在您沒在家時自己畫的。我也說不出什么名堂,只覺得都挺好的,還是老爺自己看看吧。”
顧八代先瞅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幅寫意花卉,捋捋胡子點了點頭:“我看廷錫在這上面還真有些許天分,得趕快給他請個好先生,不然耽誤了這孩子豈非咱們的罪過。”“我也是這么想,可請師傅要花很多銀子吧?”王氏雖然不出家門,可也知道沒錢辦不成事的道理。顧八代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搖了搖頭,輕聲說:“銀子當然要花,但也不是百通百靈,那還要看你請什么樣的師傅。”他看了妻子一眼,沉吟著說:“比如當下有些書畫名家,像‘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隱居山林,性情怪異,不要說請他,平時連影子都尋不著。其他三僧非病即亡,都請不得;還有些所謂名家,黑眼珠只盯著白銀子,比商賈之人干凈不了多少,甚至比他們更勢力、更庸俗!把廷錫交給他們無異于明珠暗投。請哪位高人指點孩子還得容我細細斟酌……”
十多里的路程對兩個從小在山村長大的男孩子來說算不了什么。顧儼和廷錫一路跑跑跳跳沒半個時辰就到了海淀鎮(zhèn)。他們的住家雖離此不遠,可平常很少進城,根本不知當鋪在哪兒,就向路人打聽。一位慈祥的老人告訴他們,鎮(zhèn)中的東橫頭街上有一家匯源當,是這兒方圓幾里創(chuàng)辦最早、最大的一家當鋪。于是小哥倆謝過老人,打聽著尋到東橫頭街,果然看見街當中一垛青灰粉刷的墻上寫著一個四五尺見方的大大的“當”字。后面,就是一座二層樓高的建筑。漆黑色的當鋪門前立有一支九尺高的竹竿,桿頂?shù)蔫F鉤下系著兩串銅黃大錢,掛錢下又懸著紅布飄帶和一個紅底黑字的幌子旗,旗中也是一個“當”字,“當”字下兩個小楷,正是這鋪子的字號:匯源。當鋪的大門上還貼著一副對聯(lián),大概是貼的時間太久了,紙已辨不出原色,墨黑的字跡卻還清晰可見——
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四海之內,萬物皆備于我;
或曰取之,或曰勿取,三年無改,一介不以與人。
顧儼根本沒注意這些,廷錫沖那副對聯(lián)苦笑了一下。兄弟倆進了當鋪。因為今天天氣晴朗陽光充裕,所以一層的廳堂顯得挺黑。兩人猛從外面進來待了一會兒才看清鋪內的陳設:迎面是一座漆黑的罩壁,從地面直通天花板;罩壁頂上有一個神龕,龕內供著彩塑的財神。罩壁前設有一張條案,案上置放著贖單登錄本冊及筆、墨、紙、硯,那是賬房先生記賬、開當票、簽小號的管賬桌?拷~桌的地方另立有一個朱紅木柜櫥式的桌子,這是存放當日營業(yè)進錢的錢柜。繞過罩壁往里走,就是高大的接受當物的攔柜。柜臺高有一米五六,個兒矮的人眼睛都望不到里面,更別說伸手去拿了。
這會兒,柜臺后面探出一個黑腦袋,一個學徒模樣的小伙計站在一米高的梯凳上懶洋洋地往柜外張望,見是兩個孩子,裝模作樣地拉長調門問:“二位來當什么呀——”顧儼個頭沒有弟弟高,膽子也小,不敢張口。廷錫已高舉起寶劍,仰頭對上面的人說:“就當這個!”小伙計一看,顯然吃了一驚,他接過劍來,看了看,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這兒沒收過兵器,二位小爺先在這兒稍候片刻,我上里面請我們頭柜出來跟你們說。”他蹬蹬幾步下了梯子,約摸一刻鐘后又高高在上,還帶上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瘦男人,他指著顧氏兄弟說:“申爺,就是這兩個小爺要當寶劍。”
申爺薄薄的嘴唇,八字須,一雙滴溜亂轉的眼睛閃爍不定,一看就是個老于世故圓滑精敏的人物。他先掃了掃下面的客人,說:“東西我看看。”寶劍到了這位頭柜手里,他瞇著眼睛仔細端詳,又抽出劍身,豎立平伸,瞄來瞄去折騰個遍,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最后他把劍收入鞘,眨眨眼睛,看來已打定了主意。然而他卻不慌不忙地先問了一個似乎與生意無關的問題:“這劍你們是哪兒弄的?”廷錫急著換錢回家,便想都不想脫口而出:“這劍是我家祖?zhèn)髦畬,只因家父已從軍中退伍多年,現(xiàn)家中生計艱難,才萬不得已取出變賣,你們到底要不要?”頭柜皺著眉似乎很為難地說:“這個嘛,真不太好辦。頭一條我們鋪子打開張那天起幾十年了還從沒收過刀、劍之類的兇殺器物,現(xiàn)在又逢太平盛世,國泰民安,這劍再好也無用武之地,不值錢的,也就只能折成廢銅爛鐵作價。”他口雖抱歉地說著手卻依然緊緊握著寶劍不放。廷錫生怕他不收,還是仰著頭,很費力地央求道:“好大爺,多少給個價吧,我們一家老小不忘您的大恩大德。”頭柜的臉色轉瞬間變得溫和,微笑著說:“得,誰讓我天生就是一副菩薩心腸,最憐憫你們這樣的人家?丛谀銈儍蓚小孩辛苦跑來一趟的份上,這把劍我收了。”他伸出兩個指頭:“多少就這個數(shù)了,算你們運氣遇上了我,換個旁人可沒這么照顧嘍……”老實巴交的顧儼看了驚喜地小聲問:“您,您給二百兩嗎?”申爺搖搖尖尖的腦袋,半笑不笑地說:“這位小爺真會說笑話,平時沒出過門吧?告訴你,我給你們二十兩銀子,已經是天價了,要不是瞧你們是孩子,哼,十兩都沒有!怎么著,想好沒有?不想當就請出,我可沒工夫奉陪!”二十兩是顧八代所講的二百兩銀子的十分之一,怎么能答應!廷錫急得滿臉通紅,抑制不住地嚷道:“二十兩銀子實在太少,爺再行行好添一些吧。”“那你說多少啊?”一句話卻問得兩個孩子都悶了。廷錫的脖子早已酸痛,他痛苦地垂下頭,一股屈辱感襲遍全身,他真想立刻和哥哥離開這兒,但是不行。見他們不說話,上面那個尖厲的聲音帶著一股冷笑又傳了下來:“看你們年歲小,我再加五兩,若再多可不成!”若在以往廷錫也許拔腳就走,可是今天迫于生活的壓力,他似乎舍下了顏面,重又抬頭望著那個該死的頭柜說:“求求您了大爺,再加點兒吧,起碼能讓我們和爹、娘度過年關……”申爺已經不耐煩了,驕橫地說:“就這個數(shù)兒,一文不加,要是不當就請你們少留!”那個跟在他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小伙計像睡著了似的迷迷糊糊地聽著,這時突然瞪大眼,愣著愣腦地對頭柜說:“申爺,我看他們怪可憐的,要不再給他們加點兒?”申爺狠狠地瞪了自己徒弟一眼,罵道:“瞎啰唆什么,蠢東西,你可憐他們,誰可憐咱爺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這塊料兒,當初還不如把本事教給你弟弟……快給我滾一邊去,看我待會兒怎么收拾你!”他又轉身俯視著顧儼和廷錫,狡黠地笑道:“怎么樣,想好沒有,到底當不當?現(xiàn)在不愿意還來得及。”
兄弟倆相互望望,都從目光中透出幾分無奈和辛酸……半晌,廷錫暗暗攥緊拳頭,把涌起的怒火往下壓了又壓,從牙縫間迸出一個字:“當!”
“栓子,給他們開當票。”小伙計耷拉著腦袋磨磨蹭蹭地過來,滿臉的不情愿。他們下梯轉到前廳。瘦瘦的頭柜彎著腰,活像一只大蝦,他的動作倒蠻麻利,從賬桌上扯過一張當票拍到徒弟面前:“學著點,廢物,這最上邊是咱們匯源號的招牌和地址,都已印好,省得你寫了。左為年月日,當中空處填當本數(shù)目,右行最重要,需寫押品名目件數(shù),最右行是字號,每日按序排列,明白了嗎?好,寫吧,你可給我仔細了,錯漏了一點小心你的皮!”栓子拿筆戰(zhàn)戰(zhàn)兢兢填寫當票的時候,頭柜已從鐵柜中開鎖取出二十五兩紋銀。他讓廷錫過了數(shù),又拿過填好的當票說:“二位看好,這上邊利息、押期清清楚楚,蟲蛀霉爛各安天命,以三月為滿,到期不取變賣。沒疑問吧?”
出了當鋪天已交酉時,街上行人漸漸稀少,大小店鋪不少都打烊關門。正當人們結束了一天的辛勞要回家休息的時候,突然從東面來了幾匹高頭大馬,馬上挎刀的差官揮舞著鞭子沒頭沒腦像驅趕牲畜似的驅逐著路人,還高聲吆喝著:“閑雜人等一律回避,不許抬頭窺視,違者格殺勿論!滾,快滾!”街上的人們驚恐萬狀,紛紛退避躲閃。兩個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兒,閃避不及,顧儼身上就已重重地挨了一鞭,疼得他不知所措,正要哭時,廷錫突然清醒過來,不再拉著哥哥亂跑亂撞,而是學著一些大人那樣跪在路旁,俯下身去,不敢抬頭。片刻之后,亂哄哄的街上變得鴉雀無聲。這時從街口處閃出一柄五金龍圖案的紅羅傘,后面依次排列著繡四季花卉圖案的紅羅傘二柄,金瑞草圖案的紗羅傘二柄,豹尾槍四桿,旗槍十桿,杏黃大旗一對,條旗一對,立瓜、臥瓜、吾仗、儀刀、金光耀耀,銀光閃閃,一排四個,順列于后。在這些儀仗的后面,十名頭戴紅纓、紅翎、黑絨氈帽,身著繡團金獅圖案彩色緞袍,腰系紅布大帶的差役抬著一乘銀頂蓋金檐,下掛毛氈的暖轎徐步穩(wěn)穩(wěn)走來。等這支旗幡招展、傘蓋鮮明、刀槍耀眼、前呼后擁的隊伍浩浩蕩蕩從蒼涼安靜的街上走過后,跪在地上的百姓才陸續(xù)站起身繼續(xù)干活或趕路。兄弟倆也起了身,就聽有人在街上議論:
“呵,好大的氣派,今兒我算開眼了!這真格兒是皇上出行?”
“不像是皇上,皇上出巡要清水潑街黃土墊道,路上一個閑人都不準有。要不今天凈街,你我哪有福氣見到?唇裉爝@樣子好像是太子出行。”
“是太子爺,我瞧這路線是往暢春園去的。”
廷錫對這種議論絲毫沒有興趣,也無從猜想剛才那威武氣派的場面。太子出行除了耽誤了他回家的時間,別的就與他這個窮京官的孩子沒有半點關系了;侍訉τ谒@個還在為溫飽而發(fā)愁的男孩來講距離太遙遠了……
顧八代沒料到當鋪這么黑,明擺著是欺負孩子年幼,想再找他們理論也沒這有這份精力。他叫王氏把這可憐巴巴的二十五兩銀子收好,心里盤算這些銀子再加上家里剩的零散吊錢,將就著還能過了春節(jié)。而每年逢年過節(jié)皇上照例會賞些錢物,終究是天無絕人之路,如果安排計劃好了,這段艱難的日子也能過去。
“廷錫,你先別走。”顧八代叫住吃過晚飯要回屋的兒子。“是,爹爹。”廷錫恭敬地垂手侍立,等著父親吩咐。“爹,那我先去廚下刷洗碗具。”顧八代點頭看著老大出去了,轉過臉讓廷錫挨著自己坐下。他有些猶豫,輕輕嘆息了一下才開口道:“廷錫,今天爹來給你講個故事,不,是很久以前的一個真事……”廷錫睜大眼睛望定父親,不知老人究竟要說什么。正在炕桌邊的油燈下為兒子縫補舊衣服的王氏聽了眼睛眨了眨,繼續(xù)一聲不吭地做她的針線。
“……那還是幾十年前,遼東有個世代習武的軍官,生的兒子個個高大威猛,武藝高強。偏偏有個最小的兒子從生下來就七災八病不斷。軍官見他體質瘦弱,將來難以適應軍旅艱苦,就請先生教他習文。小兒子頭腦不笨,不久四書五經都已背熟,長到十八歲竟考上了禮部衙門的筆貼士,專管文書抄錄?墒呛镁安婚L,幾年后三藩舊部作亂,他也被派往南下隨軍平叛。同一營的將士都瞧不起這個文弱書生,嘲笑他手無縛雞之力還敢上戰(zhàn)場找死。只有一個姓蔣的副將與他談得來。漸漸兩人互相熟識。原來這蔣副將是江蘇常熟人,早年間家里也是書香門第,不想仗打到家門口,這才棄文從武,投身軍旅。于是在軍營中,文士和蔣副將越談越投機,便結為金蘭之好?滴跏吣陞侨鹪诤怅柎颐ΨQ帝病死后,戰(zhàn)局形式對朝廷越來越有利,不少叛軍首領都投誠朝廷接受改編。他們所在的隊伍也接收了一個姓馬的叛將和他帶來的幾千人馬。人們估計仗快打完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家鄉(xiāng)。蔣副將那隨軍而來的妻子已然身懷六甲……”顧八代偷眼朝廷錫望去,畢竟是個孩子,兒子顯然已被這緊張的情節(jié)吸引住了,聽得入了神。顧八代繼續(xù)說:
“卻說這一天黑夜,突然從寂靜的軍營里傳來幾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那個姓馬的叛軍原來是詐降!他帶著自己帶來的那些人馬趁人不防在軍營里殺將起來,一直殺到中軍大帳。朝廷的將士死傷無數(shù),蔣副將也帶著自己部下與叛軍交了手。霎時間喊殺震天,軍營里一片混亂。最慘的要算那個文士,在營里隨著人群胡亂撞著,不知朝哪個方向突圍。正在這時,他聽見混亂的軍營里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文士感到驚奇,他循聲覓去,發(fā)現(xiàn)一個小帳篷里躺著個婦人,已經被驚嚇得昏死過去,地下還有一大攤血。旁邊有個出生的男孩兒大哭。文士認出這個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蔣副將的妻子,他也顧不得多想,扯下一塊婦人的裙布將嬰兒包裹了抱起往外跑。好不容易出了混亂的軍營,天還沒亮,他跌跌撞撞摸著黑向前走。可小孩一口奶水也沒吃,哭聲漸漸小了,再照這樣走下去小孩也活不下來……”
王氏停了手中的針線。雖然她已從丈夫那里聽過多次了,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吸吸鼻子,腦中也浮現(xiàn)出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
“文士跑到一個村子,已累得精疲力盡了。他挨家挨戶地敲門,懇求家中有婦人的行行好喂喂這可憐的孩子;蛟S是上天發(fā)了慈悲,這孩子命不該絕。他們就這樣一步一討食乞丐似的回到了京城。文士把小孩放在家里由妻子撫養(yǎng),他自己則不停地往南方寫信,也找以前的舊部同僚打聽蔣副將的下落,但都沒有一點兒音信,好長時間過去了,他們也不知道這孩子父母的死活……”
顧八代低下頭,不想叫廷錫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中的淚水。王氏背過身子,從背影也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動。“后來呢?”廷錫追問著父親。顧八代沒做聲,淚水已撲簌簌地落下。王氏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地哭出了聲說:“孩子,那文士不是別人,就是你爹。你、你就是那個被撿得一條性命的嬰兒……”
“不、不,你們騙人!你們哄我!”廷錫歇斯底里地嚷著,像被人突然刺了一刀。
“孩子,我們沒騙你,你確實不是爹娘親生。你的親生父親姓蔣,你也不姓顧,而是姓蔣。你應該叫蔣廷錫!”顧八代這幾句話講得比妻子清楚許多。
廷錫愣住了,呆傻了,腦中一片空白。他不認識似的望著雙親。這時,顧儼從屋外近來,看見哥哥,廷錫停滯的思維被啟動了,激活了。怪不得每當在小溪邊看到自己和哥哥的身影覺得兩人的相貌一點都不像。同樣是吃粗糧谷米,哥哥長得那么結實粗壯,一望就知是個北方男兒;自己卻生得白凈細挑,帶有江南水鄉(xiāng)的潤澤。原來自己是一個被撿來的孤兒!
廷錫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不像顧八代那么強忍悲淚,也不像王氏那么號啕痛哭,而是無聲無息地潸然淚下,涔涔淚水不停淌落,將衣服的前襟打濕了一片。他直愣愣地走上前,沖兩位老人跪下:“爹、娘,你們、你們瞞了我這么久……你們好……”他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