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節(jié)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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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戰(zhàn)后的一代——奧古斯丁和道格拉斯的那一代。四年的戰(zhàn)爭不知不覺從根本上決定了他們一生的思想和感情。
戰(zhàn)爭結束已經五年了,對于奧古斯丁這樣的年輕人,已經很難自覺地想起不久之前非自然死亡還設有一個專門的社會機構;很難想起在家家都有喪親之痛時,像小瑞秋這樣似麻雀掉進水里的撲通小聲是不會有人聽見的(除了上帝的耳朵);甚至對停戰(zhàn)協(xié)定,他們的印象也都變得模糊起來。1918年“偉大戰(zhàn)爭”的勝利結束就像是一個激靈把人從噩夢中驚醒:上一刻還被無名的夢魘扼住了喉嚨,轉眼間一身冷汗醒來,難以置信地發(fā)覺自己竟安然無恙地躺在皺巴巴的被褥里。“人人突然放聲歌唱”——薩松在停戰(zhàn)時寫道:“哦,人人都是鳥兒,唱著無字的歌曲,并且這歌唱將會永遠進行下去!”但是現(xiàn)在,即使是戰(zhàn)后這短暫的歌唱也被人遺忘了,至少,年輕人都不再記得了。它和它所終結的那場噩夢一起消失在了記憶的門檻之外——就像所有的夢。
然而,在這個門檻之下,那些硝煙彌漫的歲月仍然給這些年輕人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就像所有的夢。因此,為了我們自己的眼睛,我們必須描繪一些圖畫,不管它有多么片面——講述一些有關這場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的影響及其緣由的寓言。
影響首先發(fā)生在對英國人思想上一次絕無僅有的沖擊。到1914年,英國已經有九十九年沒有發(fā)生過重大戰(zhàn)爭了——一種絕無僅有的情況。多數(shù)英國人已經深深相信:戰(zhàn)爭是一種已經被西方人摒棄的東西。因此,1914年它的卷土重來使得無數(shù)深信戰(zhàn)爭不會到來的人們遲遲無法接受,所以人們的反應是他們“好像”在打仗而不是他們“確實”在打仗,說幻想似乎比相信來得更加準確。
然而,我們有理由將他們被終結的狀態(tài)比作是“夢”而不是“幻想”:因為這不是某種出于自愿的幻想,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真實的夢——強制性的、強迫性的夢,一如波麗的噩夢。如果他們的狀態(tài)是像夢一樣,那么,這場戰(zhàn)爭“夢”是不是至少有一部分是某種深層的情緒震蕩的投射,比如像波麗生來就會的那種弗洛伊德式的強迫性的夢——是一種因所有熟悉的人和物在夢中發(fā)生了變形而引起的情緒震蕩?一種從存在的最底部爆發(fā)出的情緒震蕩,就像地球作嘔不舒服的胃會突然向綠草如茵的大地噴出滾燙的巖漿一樣?
這是有可能的,如果現(xiàn)代人極力要對那些看似是人類的困境中必須被遵守的條款不聞不顧的話(也許他們已經這樣做了)。
原始人意識到,自我真正的界限不是那個孤獨的、可感知的“我”周圍一圈結實的小柵欄,將自己與周圍完全隔絕開來:他知道自我總有一些溢出會灑落四周——感知者的立足點在被感知的事物當中。像飛鳥走獸一樣,他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那部分環(huán)境的結合,并且全然不將這種結合與位居中心的“我”分別開來。但他也知道他的自我不會無限延伸。相反,他對自己那部分環(huán)境的認同便將他與其余的環(huán)境對立起來,與“這里”的融洽即暗示了在——以及對——“一切那里”的制衡性對抗。然而,文明人從伊甸禁忌到心理診所整個漫長而費盡周折的進步史則可以看成是他自身的努力史,打著新興理性的名義,將他對自我的概念完全限制在了笛卡兒無可爭辯的思考型的“我”中;又或者,斷然拒絕這一金剛石般堅不可摧的論點,將自我延伸到無限——自稱已經認識到每個人都屬于全體的“我們”,而讓“他們”無處立足。
自我不會完全禁錮于“我”當中:每種現(xiàn)代語言仍然見證著這個永恒的原始真理。除了肯定“我”的有限溢出的兩種形式是“我們”和“我的”這兩個詞(我們擁有的最強大的兩個詞,表達著最古老的意義)之外,還有其他的嗎?這些是完完全全的“人稱”代詞,因為它們將其他的人和物帶進了我們“個人”當中。并且,“我們”的真正含義也預示著我們詞匯中的“他們”:“我者”即是“他者”。
我們自甘風險地反對這個有關自我的原始真理。對于絕對的唯我論——自我完全被包圍在內心最深處那個最小的“我”的圍墻之內;對于這個“我”,“我們”和“我的”均毫無意義——避難所的大門向它敞開著。正是這種“我們—他們”和“我—他”的劃分給理性的人畫上了真正的終極界線,界線兩邊是無數(shù)相反的符號,是充滿異種情感電荷的區(qū)域——一道能量巨大的電網。但是新興理性卻試圖斷然否定這種界線的合理性!它以這樣一個無可回答的問題來否定它:在客觀世界中,哪里才能合理地畫出這樣一道界線呢?當然,是這個問題本身缺乏合理性。從定義上來說,“自我”的整個系統(tǒng)在于觀察者之中,至多也只是它的影子能投射到被觀察的客體上。個性是一種被感覺的概念:有關自我的唯一真理必定是情感的,而不是思想的。我們可以這樣回答:客觀上,我們—他們的分界線“合理地”存在于任何在既定條件下有異種情感電荷可以暫時為之定位的地方:任何它能將擁有和脫離,愛與恨,信任和恐懼……“對”與“錯”的情感納入平衡的地方。因為正常情況下(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這里的每一種情感似乎都預言著它的對立面,任何對某種情感的刺激似乎都會激發(fā)不可重生的人心中與之相反的另一種情感。簡而言之,似乎就是這種情感平衡的中心點限制同時又規(guī)定著整個自我,就像正負電荷達到平衡才能形成原子一樣。
或許,只有在死亡周圍或者身處極樂世界中的人周圍,在威力猶如原子裂變一般的消解中,與他對等的那一方所體驗的才可能全部都是愛……或者可想而知,只有在瘋狂和地獄的陰影中才會只有恨。但是正常情況下,沒有輔助的話,一般人似乎都不能如此;即使普愛眾生的基督也將一種與之制衡、只可厭惡和唾棄的“他者”排除在外——罪。
那么,就我們對“自我”描繪的圖畫而言——這個關于某種觀察者自身的系統(tǒng)的寓言,它的影像變化就像(也只像)大地上白云掠過的影——“客觀說來”,舊的“我們—他們”的兩分法勢必會繼續(xù)被新的所取代。從歷史來看,舊的對立物如基督徒與異教徒隨著時間推移將會讓渡給天主教徒與新教徒,這些轉而又會讓與膚色與種族、聚居地、社會階級、對立的社會制度等等之間的差別。但是,無論對立范疇的內容如何變化,人類與生俱來的親己與異己間的“愛—恨”平衡是會永遠繼續(xù)下去的。
但試想一下,在新興“理性”的名義下,“我們—他們”的這條分界線在我們自身內部也已經被否定和模糊化到了一定的地步,那么它們曾帶有的互相對抗的巨大電荷本身會不會散逸或是遭到抑制呢?于是,自我的正常半影區(qū)將會變成無人之地,整個自覺的存在將會變得極不穩(wěn)定——它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立足點”:感知的主體與被感知的客體間將會沒有任何情感依附,就像一只丟掉了巖石的海葵。
那么當然,在整個自我的熵中,已被耗盡的電壓急需一次新的充電和一種新的二分法!與這種精神需求相比,物質安全會突然顯得毫無價值。合理的諸如“經濟人”之類的“動機—構念”將會被只顯示為構念,而他們的動機將會被徹底推翻或是改造成疏通更深溪流的溝渠。這種狀態(tài)下,“不管他者的唯我論”很可能會成為醫(yī)治病理性噩夢的瘋狂藥方,因為他為了重新獲得“立足點”的種種掙扎實際上都是來自人最深處的一次地震——突然向綠草如茵的大地噴出滾燙的熔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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