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節(jié)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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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的戰(zhàn)爭中還沒有像這樣數(shù)目龐大的死傷——這是空前的。
僅帕斯尚爾一役,英國就失去了近五十萬人。但這場戰(zhàn)爭幾乎無法用一次次的戰(zhàn)役來分割——因為殺戮無時不在進行:沒有明顯的軍事目標,但實際是一種名為“消耗戰(zhàn)”的有意的軍事策略。在阿爾卑斯和英吉利海峽、愛爾蘭海之間,雙方都還有大量部隊存活,數(shù)量多得讓雙方將領無地進行演習;而只有在演習中(他們都這樣認為)才有一絲決策的希望。
但是文明的西方人是如此多產(chǎn)多育,因而要殺死足夠的敵人連帶自己人以便為行動提供空間絕非易事。即使再過一個四年,又有另外一千四百萬被殺、致殘或是精神崩潰,這個目標也很難實現(xiàn)。各國似乎總有新的男孩長大成人、填補這個缺口;繼而又有新一輪的缺口再次產(chǎn)生。
像奧古斯丁這樣年紀的年輕人在戰(zhàn)爭開始時都還只是孩子,于是和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只接受了這個他們生于其中的世界,而對別的世界一無所知:這很正常,因為事實如此。再過一會兒,就連戰(zhàn)前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他們也都幾乎想不起來了;而且,這樣的概念他們也無法理解:有一天,戰(zhàn)爭是會結束的。
他們只知道一旦過了19歲,他們便再活不了多久了;他們把這當成了自然規(guī)律,就像一般人認為年過八十便時日無幾一樣。這是男孩和女孩的天然差別之一:像瑪麗這樣的女孩們是可以平安度過一生的,但她們的兄弟們卻不行。然后,一代又一代的男孩們長大了、贏得了他們的榮譽,再后來……就只剩下了名字,在教堂里被最后誦念一次。一張接一張的名單,其他小男孩被送去屠殺場的時候也越來越近了。但是輪到他們長大、要為他們的球隊贏球時,他們從不曾想過這些。
畢竟,只有成年人才會認為學校是一個微觀宇宙,是為成年生活提前做好準備的地方;而不論什么時候,對大多數(shù)男孩們來說,學校就是生活,其本身就是一個宇宙:它是一根空中的繩索,你爬啊爬啊爬,越爬越高——然后,不知怎地就在某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消失了。因此他們普遍看起來都相當漠然。但是有時某個十分親密的人的死去——兄弟,又或者父親——會讓他們在瞬間明白被殺和僅僅是在成人的影子世界里正常消失是根本不同的兩碼事:你甚至連世上的一個影子都不再是。
當奧古斯丁的堂兄亨利死去時——那個紐頓•蘭特尼的繼承人——奧古斯丁“前途”的變化對他根本沒有絲毫意義,因為他真正的前途依然沒有改變:走和亨利已經(jīng)走過的一模一樣、人人都必須走的路。但是亨利的死的確給他帶來了另一種影響——一種突如其來、讓人無法理解、對人必死之命運的宣告。
奧古斯丁那時已經(jīng)17歲了,是軍官訓練部隊學校的一名軍士。那天下午,他口袋里揣著已經(jīng)啟開的母親的來信,正帶領一小隊小男孩進行拼刺訓練。他用盡可能兇狠的目光盯著他們,時斷時續(xù)地喊著口令:“前進!——后退!——防刺!”男孩們一邊舉著他們極重的步槍和刺刀,奮力刺向?qū)γ娼凶?ldquo;德國佬”的搖晃的干草包,一邊嘴里喊著軍官教的、被認為能激發(fā)他們奮勇作戰(zhàn)的軍隊臟話。
自我啟示的時刻突然降臨到了奧古斯丁身上,自打童年時代的第一次感悟之后,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更加鮮明和生動——他突然意識到:在他的“我們”當中但又與“我們”不同的是,世上還有一個不可替代的“我”。但這次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可怕的推論:會死的是這個“我”,“我將會死去……”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腹部以及里面的內(nèi)臟都像是被刺刀碰到了一般向后緊縮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的臉色因恐懼而變得發(fā)青。
正在這時,一個四英尺高的唱詩班漂亮男孩尖聲喊道:“將他的雞……捏碎,將他的腦殼打穿!”——這孩子飛起一腳踢向那個搖晃的草袋,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爛泥里,步槍嘩啦一下從手里掉下。
一些大點的孩子大聲笑了起來。但奧古斯丁生氣地批評了他們的輕浮,嚴肅的拼刺訓練繼續(xù)進行。
戰(zhàn)火停止時,奧古斯丁已經(jīng)離開學校,進行著他的最后一課——在一個年輕軍官訓練營。
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他18歲。震撼無比巨大。
從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可能要自己決定如何度完余生;蛟S還有六十年要活,而不是他之前以為的短短六個月光陰。和平對他來說是一種從不知曉,也難以想象的狀況。這個他生于斯長于斯、貌似真實的世界整個兒在他周圍消失不見了。直到進入牛津,他才又開始建立起一個新的世界——他,以及他這一代所有的人——一切從頭開始。
或許,對于這一代,他們之所以顯得如此怪異的關鍵在于:他們的噩夢曾經(jīng)是那樣真實!也許他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它忘了,但是當許多它可怕的變形那無惡意的原型出現(xiàn)時,仍然會帶給他們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像波麗那晚醒來后看見奧古斯丁本人站在門口一樣,盡管后者不會帶來任何傷害,她還是會忍不住尖叫起來。就像第二天早上,表面上她已經(jīng)忘了她的夢,但她還是會離他遠遠地躺在床墊的另一頭——她的熱情像是冰凍三尺。
牛津一直是那么光彩耀人,但在戰(zhàn)后起初的一段日子里,牛津是一個比以往更加老成和歇斯底里的地方。頭發(fā)花白的上校們,甚至還會有一兩個準將,紛紛裹上普通人的禮服,年輕的退役上尉更是不計其數(shù)。但是,在從沒見過戰(zhàn)壕之類東西的奧古斯丁們和經(jīng)年沖鋒殺敵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們之間橫亙著一道無形的鴻溝。友誼之橋是無法架立的。這些人暗暗地、懊惱卻又不無妒忌地覺得這些乳臭未干的男孩們身上似乎缺少了點什么,像是太監(jiān)一樣;而那些對他們報以無限尊重和同情的男孩們對此也表示認同。但是年長一點的男人們卻能互相理解、彼此相惜。他們知道,有時他們揮汗如雨拼死拼活就是毫無理由的,而這些汗水里卻夾雜著恐懼的氣味。他們很容易便淚濕眼眶,這讓男孩們很不恥:他們可是打過仗的人啊。他們常常發(fā)現(xiàn)知識總是很難記住。
這些都是在最初的十二個月里,之后他們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再過兩年,他們大多就會離開這里了。年輕的退役上尉和像勞倫斯一樣的無冕之王離開了,他們的位置會被比奧古斯丁還要年輕的新人們?nèi)〈?mdash;—那些剛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杰里米們。但是鴻溝的兩邊,有一條信念是他們彼此都深信不疑的,并且在英格蘭,它在很長時間里還被無數(shù)后繼者們繼續(xù)信服著: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也再不會有新的戰(zhàn)爭了。
隨后這些不期而來的歲月可能給這一代以及接下來的幾代人帶來很多危險,但是這些危險都可以忽略不計。
任何膽敢在任何地方談起戰(zhàn)爭的內(nèi)閣,下一秒就會被萬眾一心的公民們趕出白廳或者威廉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然后像臭鼬一樣被吊死在絞刑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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