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曹操與反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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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之際,名教遭到部分人的反感、反抗,而始作俑者乃是曹操。
陳寅恪先生在《書世說新語文學(xué)類鐘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后》篇中說,曹操為宦官之后,宦官向來屬于皇權(quán)系統(tǒng),與儒家士大夫勢不兩立。前面所引《黨錮列傳》中的名士就以道德理想主義,與宦官作殊死搏斗。而曹操當(dāng)權(quán)、僭權(quán)后,乃致力于摧毀名教,以摧破儒家精神堡壘。這最集中地表現(xiàn)于史上有名的“求才三令”中。《三國志•武帝紀》記錄了這三條政令:
。h獻帝)十五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yōu),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ㄊ拍辏┦……乙未,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yè),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yè)矣。
。ǘ辏┣锇嗽,令曰:昔伊摯、傅說出于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污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yè),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zhàn);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zhì),或堪為將守;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求才三令的核心主張是唯“才”是舉。而曹操之所謂才能,就是攻城略地、以刑名治民之才能,與德毫無關(guān)系。事實上,曹操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把德行與才能對立起來。求才三令的真實意圖也許并不在于求才,而在于宣示一種反名教的治國新精神——這一新精神與商君、韓非如出一轍。因為,在當(dāng)時,士人如果講名節(jié),就無法容忍曹操篡漢。唯有摧破士人精神,曹氏才可篡漢自立。然則,曹操何以終生未敢篡漢?恐怕就是因為儒家三百年陶冶之士氣猶在。經(jīng)過反復(fù)摧折之后,其子曹丕才敢取漢而代之。
由此可以看出,名教關(guān)乎政治。而士人之反名教觀念,也正是由于政治原因而形成的。按照陳寅恪先生的說法,司馬氏本為士族代表,且在士族支持下替換曹魏。嵇康卻是曹操之曾孫女婿,因而忠于曹魏,而反對司馬氏。這似乎可以解釋,嵇康何以最為激烈地毀棄名教、菲薄湯武。當(dāng)時主張毀棄名教者,差不多都反對司馬氏。
曹氏反名教,讓現(xiàn)代文人如獲至寶,熱衷于為曹氏翻案,因為現(xiàn)代人反對儒者維護之名教,而曹操也反名教,F(xiàn)代文學(xué)和哲學(xué)史也堅定地站在嵇康等魏晉名士一邊,因為現(xiàn)代人反名教,而嵇康等名士也反名教。有趣的是,到魏晉時代,“名士”的含義再度發(fā)生巨大變化。這個時代的名士之精神結(jié)構(gòu),常與兩漢名士截然相反。由名士之反名教,士人群體,至少其中一部分,開始拋棄經(jīng)學(xué),放浪形骸,耽溺清談。
后人有“清談?wù)`國”之說,實有一定道理。漢晉社會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名教維系的,正是名教維持著士人之道德理想主義,維系著社會之良風(fēng)美俗,從而以儒家士君子為中心,社會形成較為堅實的自治性組織,并有效地生產(chǎn)和分配公共品。反名教則必然侵蝕這樣的社會秩序,導(dǎo)致社會組織松動甚至解體!稌x書》列傳第六十一《儒林》概述說:
有晉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里之典經(jīng),習(xí)正始之余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頹毀。五胡乘間而競逐,二京繼踵以淪胥。運極道消,可為長嘆息者矣。
名教透過名,激勵士人和庶民忠誠于仁、義、禮、智、信等華夏核心價值,這些信念把君子、小人聯(lián)結(jié)為大大小小的組織。這些組織生產(chǎn)和分配公共品,并構(gòu)成維護國家安全的基礎(chǔ)性力量,威懾蠻夷。詆毀名教,則摧毀核心價值,士人剛健精神崩潰,公共精神喪失,完全回歸個體之情感、欲望。由此,社會缺乏負責(zé)任的領(lǐng)導(dǎo)者,人心渙散,組織解體,則必然啟蠻夷之野心,一旦入侵,華夏也無力抵御。南北朝時期五胡之長期亂華與名教之廢墜之間,有直接關(guān)系。
當(dāng)時就有人對此種風(fēng)氣大加抨擊。比如,《晉書》卷四十三《列傳第十三》記載:
是時王澄、胡毋輔之等,皆亦任放為達,或至裸體者。(樂)廣聞而笑曰:“名教內(nèi)自有樂地,何必乃爾!”其居才愛物,動有理中,皆此類也。
只是,當(dāng)時的文人很難認識到這一點,他們沉溺于自己的情緒中難以自拔,完全忘記了治理社會的天職。后世文學(xué)之士經(jīng)常反名教,現(xiàn)代啟蒙文人即是這一傳統(tǒng)的繼承者。他們受私人情緒支配,缺乏責(zé)任意識和公共精神,很難認知名教對優(yōu)良治理的決定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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