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第三十歌 行走如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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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當(dāng)鳩摩羅什還在母親胎腹中的時候,他的光榮的母親羅什公主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種種異象。西域地面上那些五彩繽紛的傳說,和佛家那些散發(fā)著檀香味兒的典籍,都言之鑿鑿地記錄下了這些事情。
羅什公主突然通體異香。那是一種檀香的味道,當(dāng)待在房間的時候,這種異香會充溢整個房間,而當(dāng)她一旦行走在野外時,那香味會遍灑一路。羅什公主光潔的前額眉心上,還出現(xiàn)了一粒胭脂紅的大痣。尤其令人驚奇的是,從前一句天竺國語言也不會說的她,突然無師自通,在一次祈禱中,大庭廣眾之下開始大段大段地背誦那些經(jīng)文,并且用天竺國的語言和人們交談。而到后來分娩以后,這語言她也就全部忘光了,用經(jīng)典上的話說是“遺忘無余”。
“你懷的是一個非常之人,他的光輝將照亮東方!”過路的一位托缽僧扶著宮門,這樣告訴羅什公主。并且說,“孩子出生以后,你要好好地監(jiān)護他。如果這個孩子在三十五歲之前不曾破戒的話,那將是一位圣人,一位佛陀,將會大興佛法,度無數(shù)眾生,人們對他懷著怎樣的期待都不算過分!”
這樣,鳩摩羅什出生了。“智慧子”誕生了。上蒼借助炎和羅什,為這個世界打發(fā)來了一位啟迪者。他注定此生將劫難連連。但是在那最初的時光,他是幸運的。他出生在居國而不是行國。出生時頭頂上有一片華麗的屋檐,而不是在顛簸的高車和飛馳的馬背上。他自小生活在宮廷中,在百般呵護和溫柔富貴中長大。
但是見識卓著的羅什公主,卻為之深深地憂慮了。她深恐這宮廷的富貴會消磨掉鳩摩羅什的意志,令他沉湎于安樂。于是她提出要帶著孩子出家。她的這個想法遭到鳩摩宰相的阻攔。一天,她領(lǐng)著孩子來到城外的一個荒冢上,看見白骨散落,荒草萋萋。“生命呀,你之于人,是一個怎么樣的故事呢?”面對著一顆曠野上的骷髏,這母子倆大放悲聲。這時候出家的念頭益發(fā)堅定;氐交蕦m以后,羅什公主七日滴水未進,人都?xì)庀⒀傺倭耍瑳]有辦法,龜茲王只得同意妹妹帶著孩子出家。
這樣,年輕的母親帶著七歲的鳩摩羅什,開始了在西域三十六國的游走。
在那個佛法大放光華的年代里,從天竺國起源并且傳向西域的小乘佛教,已經(jīng)開始式微。另一種為普羅大眾所接受的大乘佛教開始興起。小乘佛教主張個人單修,認(rèn)為那佛祖的境界高不可測,遠(yuǎn)不可及,一個人面壁十年,參禪悟機,臨到老之將至了,才看能不能有所悟,有所得,能不能靠近一點兒那佛家的門檻。大乘佛法則是大眾的信仰。人哪,佛并不遙遠(yuǎn),你就是佛呀。你在前一刻還在殺生,手上沾滿了鮮血,但是只要你放下屠刀,轉(zhuǎn)念向善,就可以立地成佛了。什么是佛呢?佛是開悟了的眾生;什么是眾生呢,眾生是還沒有開悟的佛!
這樣,這個少數(shù)人的事業(yè),少數(shù)人的信仰,少數(shù)人的修持,便可以成為多數(shù)人的事業(yè),多數(shù)人的信仰和多數(shù)人的修持。佛教從天上掉下來,變成人間佛教,沾滿了世俗煙火的佛教。
在羅什公主帶著鳩摩羅什游走西域的那些年代里,大乘佛教已日見端倪。我們的鳩摩羅什迅速地接受了這種新的理解,直至后來,在龜茲城中設(shè)黃金獅子法座,弘揚大乘佛法,并且與西域各國聞訊而來的高僧們論辯。他打敗了所有前來尋釁的論辯者,這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老師,包括了他光榮的父親,以及父親鳩摩炎當(dāng)年在那爛陀寺修行時候的師傅。那師傅就是那位每天晚上在恒河邊上開腸破肚、一日一洗的高僧。他是專程趕來的,來與這位年輕的高僧論辯。
正是在鳩摩羅什的推動和完善下,大乘佛教得以確立,占據(jù)主流地位。爾后,它一路走向東方,最后落地生根,進入中國的每一個尋常百姓家,甚至約束到人們?nèi)粘F鹁拥拿恳粋細(xì)微處,關(guān)注到人們的衣食起居、柴米油鹽。而在佛教的起源地天竺國,由于佛教還停留在它的原始解釋階段,即小乘佛法階段,因此,它逐漸衰微,那通往廟堂的道路漸漸無人問津,長滿青草,那高不可攀的佛祖逐漸被束之高閣。如今,在佛教起源的那個國度,信眾的人數(shù)僅僅只占到全國總?cè)丝诘陌俜种摺?
這母子倆游歷到沙彌國的時候,一座神廟正殿里放著一口大鐘。七歲的孩子,還是貪玩的年紀(jì),他看見有一群孩子繞著那口大鐘在玩耍,童心動了。于是跑過來,雙手一抓,舉起了這口大鐘。他的舉動把周圍的孩子都嚇呆了。“你才七歲呀!你的神力是從哪里來的呢?”孩子們吵道。鳩摩羅什也嚇呆了,他說:“是的,我才七歲,七歲的孩子無論如何是不應(yīng)該舉起這口大鐘的!”這樣一想,當(dāng)鳩摩羅什想要第二次舉起這鐘的時候,鐘紋絲不動了。
“那是意志的力量,意念的力量。意志和意念有時候會超越你的身體的極限而創(chuàng)造出奇跡。”羅什公主在一旁鼓著掌說。
母子倆來到一片汪洋的旁邊,這地方叫蒲昌海。在那遙遠(yuǎn)的年代里,整個西域地面是一片汪洋,叫準(zhǔn)噶爾大洋。后來在造山運動中,地殼隆起,喜瑪拉雅山脈聳起,大洋逐漸消退。那洋底在裸露出地面后被一座后來隆起的名叫“天山”的山脈,割裂為二。南邊的這個盆地叫它塔里木盆地,那盆地的中央包著一片大沙漠,人們叫它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邊的那個盆地叫準(zhǔn)噶爾盆地,中央亦包著一片大沙漠,人們叫它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
昔日的大洋在這母子倆游走西域的那個年代里,已經(jīng)萎縮得只剩下一片水域了,它的名字前邊說了,叫蒲昌海,后世它還會有一個名字的,叫羅布淖爾,或者叫羅布泊。
風(fēng)塵仆仆的母子順著孔雀河,來到這明鏡一般的水邊。孩子伸出乞食缽來,澄一澄,舀出一缽水。當(dāng)要將水遞給母親的時候,他停住了。他注視著那一缽水,在此一刻說出了佛家那句著名的偈語。
這偈語是“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
是的,鳩摩羅什看見了在這中亞細(xì)亞灼熱陽光的照耀下,那小小的淺淺的一缽水中,有八萬四千條生命。“八萬四千”是一個約數(shù),在佛家的敘述習(xí)慣中,把“眾多”這個數(shù)目用“八萬四千”來形容。
“我的天眼開了!我看見了生命,我看見了本相。它們擁擁擠擠地存在于這一缽水中,在進行著他們自己的生命故事!”鳩摩羅什說。
他還說:“我明白了三歲時所看到的那曠野上的骷髏所昭示給我的意義了。我們不必問這骷髏是乞丐的,還是強盜的,是戰(zhàn)敗的士兵的,還是絕代佳人的,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僧人的,還是顯貴的國王的。問這個沒有任何意義,那只是一個走完宿命過程的生命,無所謂喜,無所謂悲,宛如眼前這個滄海桑田的沙漠海子一樣!”
說完這些話,孩子熱淚盈眶。年輕的母親卷起袖子輕輕地為孩子揩去了臉上的淚花。
這時候,一輪西沉的太陽,正停駐在羅布泊西邊龍城雅丹那斑駁而蒼涼的頂端。那雅丹在蒼茫暮色中,像高聳的城墻,像巍峨的城樓,像一地倒臥在側(cè)的駱駝。要不了多久,鳩摩羅什將要穿越它而踏上東土,也許,這時的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
母子倆向這沙漠里的一缽水蒲昌海告別,然后西去樓蘭城。那樓蘭城,就在海邊。他們將在那里歇息,在那里與佛寺里的高僧們交談。
在樓蘭城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他們的行囊被人偷走了。這是當(dāng)初離開龜茲城時,鳩摩宰相為他們預(yù)備的。“很好,這樣,我們可以更輕松地行走了!”母親說。“很好,那些錢財?shù)搅烁枰娜耸种腥チ耍∷哪赣H需要看病,或者他的孩子需要學(xué)費。”兒子這樣說。
后來在城里的時候,官署抓住了那個小偷。按照樓蘭國的刑法,小偷的雙手將要被砍斷。當(dāng)劊子手舉起刀子的時候,鳩摩羅什拽住了他的衣袖。“不要砍斷他的雙手吧!砍斷了,就不能再生了!”他說。劊子手說:“他是一個壞人,他辱沒了我們樓蘭國的光榮!”
鳩摩羅什說:“世界上有壞人嗎?沒有的!那些通常意義上我們所認(rèn)為的壞人,他們其實是些偶爾犯錯的好人!給他一個機會了,朋友,他那雙手,還要用來養(yǎng)家糊口呢!”
“那么,如果將他放走以后,他還要繼續(xù)行竊,那又該怎么辦呢?”劊子手不同意。
“那就讓他繼續(xù)行竊好了!那是他的需要,大約從他的角度考慮,這是他所能從事的最適合的職業(yè)。只要他的手不再伸向那些窮人的口袋,我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過去算了!”
“小偷也算職業(yè)嗎?”
“是的,是一種職業(yè)。是一種與人類本身一樣古老的職業(yè),就宛如妓女之于婦女一樣。”
既然事主都這樣說話了,劊子手只好放下他手中的刀,將小偷放走。那小偷滿面慚愧地走了。他表示自己得另外尋找一種謀生手段了。他覺得鳩摩羅什的話語比劊子手砍他一刀,更要來得沉重一些。
隨后這一對母子就離開了樓蘭城,繼續(xù)著自己的行程。
他們就這樣游歷了很久。他們的足跡甚至翻越喜瑪拉雅山,遍踏天竺諸國。甚至還到達(dá)了遙遠(yuǎn)的巴比倫城和幅員廣闊的克什米爾地區(qū)。在那里他們遍訪名師大德,深究佛家妙義。
在這風(fēng)一樣的行走中,當(dāng)年的羅什公主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說中的半人半神半巫的人物。在匈奴傳說中,這種能與天地通靈的女人被稱為“薩滿”,而在西域傳說中,這種女人則被稱為“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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