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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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6日擇菜,稿準備至遲不過18號寄。
《贊城市人民公社》、《火車》投《星星》,《永放紅光》投《寧報》。
給媽寫了封信,預備17日發(fā)。
注釋:
三位領導人雖然聲嚴色厲地做了要開展“雙反”的報告,但勞改農(nóng)場暫時還沒有大的動作。刑事犯反正已經(jīng)是壞人,抱著“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姿勢;知識分子犯人雖又多了一份沉重,可是也只好聽天由命。從這天的日記來看,大隊照常出工,我照常受到照顧,還是去擇菜。
昨天下午聽領導訓話,到了開飯時間,大廚房當然不會跟老政委說:“時間到了,要開飯了!”而是一直等到領導們講完了話才開飯。這一來,犯人的肚子竟餓過了頭,好像不太感到餓了。后來聽說,我們的小組長晚上到領導召集的組長會上是這樣匯報的,“大家聽了領導的講話后情緒很高,連飯都忘了吃,熱烈議論起來,都一致要求今后多給我們增加這種精神食糧”云云。這就是小組長能夠當小組長的原因。
野菜填滿了肚皮,瞬間即會消失的靈感仿佛也能固定住了。趁這個時候我又寫了兩首所謂的“詩”。盡管鴨子棚的國民黨兵給我說老政委天天吃公家的鴨子有點讓我掃興,老政委在上面講著“雙反”,我在下面似乎聽到鴨子呷呷的叫聲,但《永放紅光》還是準備投寄的。這里,我要補充一點,在勞改農(nóng)場,除醫(yī)生這種急需的人才外,其他有一定專業(yè)技能的人常常也會受到臨時性的照顧:攝影的、畫畫的、彈奏樂器的、演戲的、唱歌的等等,而我憑了會寫文章就受到照顧還是絕無僅有,因為農(nóng)場的干部中就有不少“整材料”的筆桿子。這次,也許老政委就是要叫一個犯人來寫他,也許是他知道我是為什么當了犯人的而想考驗我一下。我考慮到后者,所以這篇文章是非寫好不可的。
可是一動筆就不可收拾,這就是文人難改的壞習慣。《贊城市人民公社》和《火車》兩首詩也可以說是《永放紅光》的副產(chǎn)品吧。詩雖然寫得我不太得意,但在寫詩的過程中,我卻意外地領悟了這些年來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訣竅,懂得了經(jīng)常受到領導贊揚的詩人是怎樣寫詩的。這個訣竅用一句話來概括,即“借體附魂”。也就是說,詩人從大自然、從日常生活、從愛情中獲得的靈感,詩人的心靈中自然迸發(fā)出來的激情,必須巧妙地找到一個領導提倡的、贊賞的或認可的人物或事物,把藝術情感一股腦兒地附在這種人物或事物上體現(xiàn)出來。譬如:對母親的思念和對母親的愛,就要把她化為“黨”;至于太陽、月亮、朝霞等等大自然中的光輝現(xiàn)象,則為偉大領袖毛主席一人所專用;你從少女或愛人身上產(chǎn)生的柔情蜜意,最好用在歌頌“紡織女工”或“女拖拉機手”的詩里;詩人敏感的心常常會自發(fā)地跳動出精粹的佳句,就是常說的“神來之筆”,但你一定要把詩神賜予你的這些美妙的語言用來描繪“水電站”、“新式農(nóng)具”、“煉鋼爐”或“車床”,如此等等。我的《火車》就是一個例子,因為這些都是“社會主義的新事物”。不然,你的詩情便無處表現(xiàn),就會慢慢地在你的腦海中蔫萎消失。或者說,我確實真心地想歌頌黨,歌頌偉大領袖毛主席,歌頌紡織女工和女拖拉機手,歌頌水電站、新式農(nóng)具等等,是的,我們這些在新社會成長的詩人們不乏這種政治激情。但你別傻,你還是要從上述那些與你生活密切相關的人物和事物中獲得靈感,然后再返回來用在你所要歌頌的政治性的對象上。這樣,在“文學必須為政治服務”的原則上,你的詩才能既符合政治標準又還有點詩的味道。不然,你的詩就會純粹是標語口號了。我想,從被稱為“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詩人”的馬雅可夫斯基開始,便是這樣寫詩的。
我才知道,有許多現(xiàn)代詩人是為了宣泄自己的靈感而歌頌,并不是為了歌頌而寫詩,就像他要排泄時并不在乎用什么形狀的容器一樣。
鬼才知道“城市人民公社”是什么樣子!而我居然寫詩“贊”起來。“城市人民公社”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那大約是城市向農(nóng)村學習的結果。農(nóng)村已經(jīng)轟轟烈烈地搞起了人民公社,農(nóng)民的全部財產(chǎn)歸了公,一家老小都到大食堂吃飯,家庭逐漸解體,分配一律按平均主義的原則,城市人看著也不甘落后,也要提前進入這樣的共產(chǎn)主義。據(jù)說,未來的美好前景就是全中國成為一個大公社,走到哪里吃飯都不要錢,錢也就取消了,人們只管干活就行。這倒很符合我自小就受其影響的孔子的“大同”思想。最高尚的理想總是最抽象的,但它卻和我目前最感興趣的“到哪里都能吃飯”這種最低層次、最具體的要求結合在一起了,所以我歌頌它好像也不無道理。當然,詩里面有些比較像樣的句子,仍然來自我在挖菜、擇菜時出現(xiàn)的靈感。
我居然還有寫詩的閑情逸致,眼看著人一個個地在我身邊死亡的時候我還能放聲歌唱。饑餓不僅奪去了許多生命,還不知扼殺了多少優(yōu)美的歌功頌德的文章!因為如果能讓我吃飽,肯定我還會寫出千百首頌詩。
但真正表現(xiàn)了自己情感的還是我寫給母親的信。啊,我不過是一株稚嫩的綠色的小苗!在母親面前我永遠也長不大的,即使在自己這樣的正式文字中,我仍然叫著: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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