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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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7日擇菜,二稿及姆媽信托李國良到三站發(fā)。
7月18日擇菜。
7月19日上午挖菜十八斤,下午擇菜。
7月20日搬到場部,下午背土坯(25)。
注釋:
個人的命運自己很難預料,世界上每個人都面對著黑暗。這點,在犯人來說尤其如此。前一刻你還在干這件事,眨個眼便把你弄到別人的地方。我正在被照顧中享受著,剛剛把文章和兩首頌詩托人寄走,第三天就叫搬“家”。搬到場部。
一片破布也要帶上,還有那個小玻璃瓶子;一根線,說不定你什么時候要用著它……除了痰和鼻涕,勞改犯人沒有舍得扔掉的東西。在勞改農(nóng)場,什么地方最干凈呢?竟然是垃圾堆!在那里,你不會找到一樣可以利用的所謂廢品。各人把各人的行李背走了。號子里只剩下污濁的空氣。
前幾天的日記是在四站記的。勞改農(nóng)場所有的站格局都相同,只有一個簡陋和不太簡陋的區(qū)別,沒有什么必須著重描繪的。四站是簡陋的,場部就不太簡陋了:一圈土墻,一扇木頭大門,大院里一排排土房,每排土房分出若干間號子,僅此而已。但我到了那里就失去了照顧,老政委會不會特別想起我來再給場部的領導下個指示呢?從我上午到了場部,下午便出工背坯來看,老政委還沒有給場部領導打招呼吧。
這時,“低標準瓜菜代”已經(jīng)實行了一年,該死的已經(jīng)死了,沒有死的正陸續(xù)地死去,最后會死不會死,則要看各人自己的命運。我會不會死呢?我當然不能預料。我只知道我的身體此時所體驗到的虛弱,是從屈原和荷馬開始直到今天的文學作品從來沒有描寫過的。前面寫過的不再重復,我現(xiàn)在必須補充這一點:一天二十四小時我時時刻刻要記住和警惕的竟然是——我不要忘了呼吸!
呼吸中樞本屬于自主神經(jīng)系統(tǒng)控制,不管你有意識無意識,它都會自動工作,進行呼吸。然而現(xiàn)在必須要由我的意識來推動它才行,有時我忘了呼吸,就有窒息的危險。但這種癥狀又不是由于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或腦外傷及肺臟病變所引起的呼吸困難。我的感覺是因為整體的虛弱致使肺腑疲憊,好像是它也懶得工作了似的。開始時,我經(jīng)常忘了呼吸而突然頭暈眼花,眼前一片黑暗栽倒下去。后來我就慢慢習慣了。于是,我生活中最最重要的大事僅剩下兩項:喝野菜湯和呼吸!
奇跡也在這里:只要能喝上菜湯,能呼吸到空氣,我就能活動,能干活兒。和別人一比較,發(fā)現(xiàn)自己還不算太虛弱,就能感覺到自己仍是一個活人,從而激發(fā)起求生的意志。而比我更為虛弱的卻大有人在,這倒成了對我的良性刺激。
不能說許多死的人是餓死的。因為每天至少有三碗野菜湯給犯人喝。但逐漸地虛弱,慢慢地萎靡,比突然死亡還耐人尋味。這時,人的模樣很像植物害的一種“萎蔫病”,即由于鐮孢菌(fusarium)、輪枝孢菌(verticllium)和極毛桿菌(pseudomonas)等侵入植物的根和莖的維管束后,輸導系統(tǒng)被病菌或病組織的產(chǎn)物阻塞或毒害而喪失正常功能,引起不能恢復的萎蔫現(xiàn)象。在人來說就是一種“死相”。消瘦自不必說,還加上面部和全身皮膚發(fā)黑,失去光澤;頭發(fā)枯焦,眼屎增多,但雙眼卻出奇地亮,發(fā)出一種“賊光”,即一種貪婪的、閃爍不定的、怯懦而又狡猾的、軟弱而又狠毒的光芒。不過沒有一個人看了會害怕,因為彼此的眼光都差不了多少。
你能體會到這種虛弱的狀況嗎?地下只有一根稻草,而你想從它上面邁過去卻抬不起腿。
如果患了浮腫,那是先從腳開始,很快便蔓延到小腿、整個下肢,直到頭部。和吹足了氣的氣球一樣,臉,會腫得眼睛變成一條細縫,連光都透不進去,別說看東西了。但單純的浮腫還不算“死相”,倘若腫的部位皮膚破裂,流出黃色的淋巴液,那就離死不遠了。
組里接二連三地死人。假如你早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死了,應該這樣向組長報告:“組長,某某人死了。”千萬不能說:“!組長,又死了一個!”這里面微妙的語言差別不是六十年代進過勞改隊的人根本弄不明白。而能夠分辨這種語言差別的當然又是知識分子。如果說了“又”,知識分子犯人馬上就會抓住你的話把子,輕則打小報告向隊長匯報,重則當場進行批判。
“說,‘又死了一個’,這是什么意思?人死了就死了,為什么還加上個‘又’?這不是給大好形勢抹黑嗎?你為什么只看見‘又’死了多少人,看不見‘又’改造好了多少人?你在外面戴著有色眼鏡,專挑社會主義的陰暗面,到這里來老毛病還不改!你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意挑動犯人的不滿情緒?說!你說!……”
你必須趕快把你身旁死的人忘掉,下次“又”死的一個不過是第一個;你必須習慣這樣的計算方法:在勞改隊,不管死了多少人都只死了一個人。
知識分子犯人對待知識分子犯人,經(jīng)常比隊長們還要挑剔苛刻。隊長只看得出犯人動作的快慢,干活時出力不出力,知識分子犯人卻能在語言的微妙差別中辨析出其中“深刻”的含義。即使是最蠻橫的隊長看不慣某個知識分子犯人,頂多不過拳打腳踢,再不就是“照相”。而勞改當局卻不了解,知識分子犯人偏偏不怕拳打腳踢,卻害怕語言和文字的批判。被拳打腳踢了一頓,知識分子犯人會若無其事,爬起來拍拍塵土就走,受了語言和文字的批判,心靈就又受到一次嚴重地刺傷,會在若干天中都抬不起頭,甚至喪失再活下去的意愿。因為每個知識分子犯人在心靈上都有幾處還沒有痊愈的傷痕。六年以后,大量的事實證明了很多知識分子犯人對批判比對死亡還畏懼。
刑事犯也害怕批判,但他們有對付批判者的特殊方式。知識分子犯人批判他,好吧,咱們勞動的時候見!“媽的!你這張臭嘴能當×賣,到時候我不把你整死才怪!”怎么整呢?除了前面我已經(jīng)注釋過的他一面干活還要一面和批判者母親以各種姿勢做愛,把批判者母親肉體上各個美麗的部分和各種缺陷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外,更厲害的是給批判過他的知識分子犯人裝背簍。勞動人民出身的犯人哪怕餓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一鍬也能端上四五十斤土。你和他好,他就高舉輕放:“咋樣?跟搔癢癢一樣吧?”他還會討好地問你。你要激怒了他,批判過他,對不起,他就高高地舉起一鍬土狠命地往背簍里一砸:“叫你狗日的把嘴當×賣!”語言的批判哪敵得過鐵鍬的批判?在小組會上勇敢的批判者當場就會被砸趴下,輕則來個“狗啃泥”,重則落個椎間盤突出的毛病。還有的刑事犯既不罵,也不用鐵鍬砸,可是他能讓批判者從此吃不到家里寄來的包裹,來一個偷一個,來兩個偷一雙。知識分子犯人的臭嘴再批判他,他還抹著吃得油光锃亮的香嘴朝你笑。
知識分子犯人當然害怕小偷、流氓、騙子,或根本沒有違犯任何刑法條例的所謂“刑事犯”用書本上從未記載過的方法整他們。這樣一來,就只剩下知識分子犯人與知識分子犯人在他們所熟悉的知識范圍內(nèi)互相批判斗爭了。
知識分子犯人既然不怕死,死者當然是知識分子犯人居多。刑事犯一感到自己身體不行了,馬上躺倒不干,“耍死狗”,在“家”睡大覺,再蠻橫的隊長拿他也沒辦法。隊長也感嘆地說:“好漢子怕賴漢子,賴漢子怕囊膪,囊膪怕個不要臉的!”這是一句非常精彩的諺語,道出了人與人之間一個克制一個的規(guī)律。人一不要臉,閻王爺也把他無法可治。知識分子犯人是要臉面的,并且還很自覺地認為自己與刑事犯不同。刑事犯即使對人造成了傷害,也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知識分子犯人卻是“敵我矛盾”。奇怪的不是這種邏輯,奇怪的是知識分子犯人居然相信這種奇怪的邏輯,心甘情愿地認為自己比刑事犯低一等,認為他們再壞也還是人民的一分子,而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人民的資格。這么多年來,知識分子接受的就是這種“知識”才成為知識分子的。一些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知識分子,雖然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但經(jīng)過教育改造,也認同了這種“階級分析”。所以知識分子犯人極少敢于向刑事犯學習,像他們一樣也躺倒不干“耍死狗”。
“搬到場部”,是勞改農(nóng)場一次內(nèi)部調(diào)整。犯人們紛紛估計會有什么新的變化,最關心的當然還是生活上能不能有所改善。在犯人心目中,場部就是勞改農(nóng)場的首都,在吃的方面總要好一些吧。每人背著自己的行李。所幸的是行李已剩下不多。這里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行李多的犯人恰恰是身體還沒有完全垮掉的犯人,瘦弱的正好背著一個小得可憐的鋪蓋,其比例很合適。因為身體還沒有垮的犯人就不會拿自己的東西去換吃的,或者他們本身就是“高等犯人”,而那小得可憐的鋪蓋卻是瘦弱的犯人“吃”剩下的財產(chǎn)。
我換了一個皮箱,還剩下一個,里面裝了些衣物。這些東西在我眼睛里全部是吃的而不是其他。它們可以延續(xù)我的生命。對我最后一次照顧就是隊長讓我把我的行李撂在隨行的大車上,我可以空著手走路。
去場部的路并不遠,在四站能望得見那一片低矮的土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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