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世間多少男人跟女人相好,不過是圖一時淫欲,心內(nèi)空蕩蕩,哪有真摯可言?所以這些人不過是濫淫的蠢物。然賈寶玉不同于他人,他天生有情,正因為他的身心并非由欲望引領,而是由深情厚誼主宰,由此仙子們認為他才是真正的閨閣良友。
賈寶玉對人對事用情之深,令人唏噓:錯過了杏花盛放時的燦爛,他對杏樹流淚嘆息;下雨了,他顧不得自己頭上也沒遮擋,倒先提醒小丫頭別淋了雨;別人放走了一只風箏,他就將自己手里的風箏也放走,說是怕之前那只風箏孤單,由自己的這只去做伴;就連劉姥姥胡亂編的姑娘在雪地里抽柴火的故事,他也聽到心坎里去,直到所有人都忘了這一段,他還趕著追問故事中的姑娘有沒有在雪地里凍出病來……彼時人們嫌他“乖僻邪謬”,翻譯過來,就是罵他精神病。他卻一如既往,對美好的人或事,給予滿滿的愛。
看賈寶玉的故事,常常想起李商隱來。對人對事的深情,他們是相同的;一腔深情在現(xiàn)實世界碰壁之后的癡心不改,他們也是相同的。
7
摂
摂
8
摂摂摂摂
摂摂摂摂
“十二城”是指天上的宮闕。李商隱的詩里常有“十二”這個數(shù)字,注家多不詳其解,實則這原本是古代的一個天文概念。古人以歲星(即木星)紀年,歲星每十二年環(huán)繞天空一周,每一年所經(jīng)過的天區(qū)稱為一“次”,十二“次”構成一周天。所以十二這個數(shù)字在古人眼里就有了某種神秘的色彩,周人稱之為“天之大數(shù)”,所有的禮儀制度在數(shù)量上都以十二為上限。例如春秋時期,魯國和吳國的一次外交談判里,武力強盛而文明落后的吳國向魯國索要牛、羊、豬各一百頭,魯國則以周禮為據(jù),認為上等禮物的數(shù)量絕對不可以超過十二,否則就是非禮。
于是十二這個數(shù)字在傳統(tǒng)文化里籠上了一層神圣之光,甚至比“九”還要尊貴。隨著禮崩樂壞,秦漢以后,人間帝王以九為尊,神仙世界以十二為貴;皇帝號稱九五之尊,天庭則有五城十二樓。“十二”漸漸退出凡塵,成為道教世界里最神圣也最神秘的數(shù)字。“十二城”是為天庭,而在詩句的具體語境里則有雙關的含義,既指月宮,亦指宋華陽姊妹所居的道觀。
傳說月亮里有一只蟾蜍。所謂“十二城中鎖彩蟾”,字面上是說在這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只見那只彩蟾被幽閉在月宮里,而我所思念的你們,也被閉鎖在高寒的道觀里,不能出來和我一起度過這個美麗的夜晚。
下一句詩里,“三英”是指宋華陽姊妹三人。“英”的本義是“花”,這個義項現(xiàn)在已不常用了,一般只有在形容落花的時候我們還會講“落英繽紛”這個詞。詩人渴望與那三位如花的少女一同分享今夜的月色,甚至跑到她們的窗下張望,但無奈“玉樓仍是水精簾”,她們所居的小樓此刻寂靜無聲,珠簾遮住了窗子,仿佛冷冷地拒絕了詩人的邀約一般。
這也許只是少年男女之間的朦朧情愫,也許真的發(fā)生過什么稍稍逾矩的事情,我們只有猜測,對真相完全不得而知。但是,玉陽山的生活確實使少年李商隱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這是一個理智與情欲交織的世界,世俗的、情感的、欲念的糾結(jié)隱秘地爆發(fā)在冰冷的圍墻之下、神圣的儀軌之中。
他的詩筆在這個多姿多彩而光怪陸離的世外桃源里被催生出了第一束花朵。他由此而寫的幾首七律是公認的杰作,不僅如此,他那獨特的朦朧、奇幻、凄美、幽怨的再無旁人可以模仿的風格也是在這玉陽山上悄然成型的。
其中最卓越的詩篇,當屬《碧城三首》與《銀河吹笙》。
9
金人元好問寫過一組《論詩》絕句,其中評價李商隱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這兩句雖然無奈至極,卻也中肯之至,所以最為讀者服膺。
人們愛李商隱的詩,愛其凄美迷離,但美則美矣,在美的感受之外卻往往讀不懂其中的含義。于是寄望有人能像遍注群經(jīng)的大儒鄭玄那般給李商隱的詩歌做出準確的注釋,但是注家雖多,卻言人人殊,從來都是歧解紛呈、莫衷一是。不過,反過來一想:若是沒有這個特點,李詩之美恐怕就要遜色不少了。
如同戀愛,曖昧期最令人魂牽夢縈。因一切都還不確定,所以對方每個行為動作都可做無數(shù)不同的解釋,害人沒日沒夜地琢磨思量。因著這不確定,一個微笑,你可以幻想一整出繾綣故事;一句“好久不見”,你可以聽出波濤萬頃;哪怕對方只是在用餐時擦擦嘴角,你也能在“他在我面前很注意形象”和“他對我還很見外”等各種解釋間來回奔突,痛苦又甜蜜。待到彼此確知心意,塵埃落定,該散的散,該聚的聚,曖昧期的掙扎牽掛變成婚戀關系中的雞毛蒜皮,不復當初的心酸,亦不復當初的美好。
李詩遣詞造句的迷離,制造出了詩人與讀者之間的曖昧期。他對你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簡簡單單一個字也讓你反復咂摸,唯恐遺漏了他的悲喜、他的愿望,以及他那永不出口的秘密。
然而,畢竟古人還不知曉朦朧詩的概念,在詩言志的傳統(tǒng)里總是固執(zhí)地想在詩句里為作者的心志求解,且務必要解出唯一的標準答案。
《碧城三首》就是一組含意頗為朦朧的詩,連詩題都令人們費盡猜想,人們?nèi)耘d味盎然地做了許多不同的解讀。有人說,這只是取詩句的起首二字信筆為題,雖然有題,實為無題;也有人說,碧城就是唐武宗所建的望仙臺,全詩不過是譏諷唐武宗的癡迷罷了;而我們認為,所謂碧城是以天庭仙閣喻指道觀,而詩句描繪的實是道觀里正在發(fā)生卻不該發(fā)生的故事。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碧城三首》之一
走進那個遠離塵囂的碧城仙境,沿著曲折的欄桿進入仙人的居所,只見房間里擺著神奇的、可以辟塵的犀角,還有溫潤的玉石,使這高絕的仙境溫暖如人間。——這就是首聯(lián)“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告訴我們的全部內(nèi)容,由外及內(nèi),由遠及近,室內(nèi)的奇異物件難免令我們好奇。
犀角與暖玉并非詩人的原創(chuàng),而是可以在古代文獻里尋得的!妒霎愑洝酚涊d過一種神奇的動物,名叫卻塵犀,它的角可以辟塵;《嶺表錄異》稱卻塵犀的角可以制作女子的發(fā)簪,女子戴上之后,頭發(fā)永遠一塵不染!抖抨栯s編》則言之鑿鑿,說是在唐武宗會昌元年,夫余國進貢了一種玉石,叫作火玉,赤紅色,能發(fā)出很強的光,若你積一些火玉放到鼎的下邊,效果就和點火一樣,甚至可以把一只鼎里的冷水燒沸。
在碧城仙境,有兩處仙人聚居的地方:一是閬苑,一是女床。閬苑的全稱是閬風之苑,傳說中西王母的住處。這樣看還很陌生,換個說法,即《紅樓夢》中唱的“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中的“閬苑”,林黛玉前世是一棵絳珠草時便生長在這仙風徐來、彩云飄飄的閬苑之中。女床即女床山,《山海經(jīng)》說這座山上獨有一種五彩斑斕的大鳥,模樣頗似人間的雉雞,名為鸞,鸞鳥若現(xiàn)于人間便是天下太平的標志。
李商隱只是以閬苑、女床分別指代男女道觀,他說在這個道人清修的世界里,閬苑里的人將書信系在仙鶴的腳上,讓它飛到女床山去;而在女床山里,每一棵樹上都有鸞鳳偷棲,每一處居所里都有戀人在幽會。
戀人們在耳鬢廝磨中度過甜蜜的夜晚,看著窗外仿佛觸手可及的群星沉入海底,又有一朵雨云飄走,黃河源頭上空的天色微微泛晴。美麗的夜晚就這樣無可奈何地結(jié)束了,他們又將匆匆分手,一個必須回到閬苑,一個必須獨守女床,雖然還有下一個夜晚可以彼此依偎,然而熱戀中的離別從來都是度日如年。就這樣看著夜幕漸淡,看著草葉上開始有露珠閃動,他們不禁長嘆:若是能夠長相廝守該有多好,若是每個夜晚都可以這樣在那輪團圓的月亮底下團圓該有多好,但是,正如這清曉的露珠不可以永恒不滅,這樣的禁戀啊,連第二日的陽光都禁受不起。
日本古代的和歌里有不少名作與李商隱這首詩詩意相似。比如藤原道信的“破曉須分手,別君切切悲。明知夕又見,猶自恨朝暉”,清晨來臨,有情人要說再見,明明知道今晚又能相會,但依然憎恨這晨光。對于相愛的人而言,一個漠然的眼神就是利劍,一個不屑的語氣就是毒藥,分開片刻,便是酷刑。無論古今還是中外,動了情的人永遠脆弱得一觸即潰。
10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
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碧城三首》之二
一在閬苑,一在女床,看得到彼此的身影,亦聽得到彼此的聲音,這咫尺天涯、故意對面不相識的滋味最是難耐。池塘里,蓮葉生得正盛,你記得那首《歡聞歌》嗎,你懂得“艷艷金樓女,心如玉池蓮。持底報郎恩,俱期游梵天”的心思嗎?
在禁戀里必須小心翼翼,他曉得她的心意,所以更要牢牢叮囑:一定要等認清我的聲音之后再回頭,還有,這里所有人的裝束都相差無幾,你悄悄來找我的時候,千萬不要認錯了人,拍錯了肩膀。他們曾經(jīng)有過狂熱的歡會,曾經(jīng)用熾烈的愛情將一切禁制擊得粉碎,然而這樣的日子竟然已在不經(jīng)意中從期待變成了緬懷,今夜他又一次在獨眠中辛苦而無望地思念著她。
這首詩里用到許多美麗的典故,夾雜著暗示、隱喻與雙關的手法。頷聯(lián)中,蕭史和洪崖兩個人名用得尤其巧妙妥帖。蕭史是春秋時期的人,極擅吹簫,與秦穆公的女兒弄玉相戀,結(jié)為夫妻,從此以后,秦國都城咸陽的天空上日日飄揚著蕭史和弄玉琴簫合奏的悠揚旋律,直到樂音終于引來鳳凰,載著這一對小夫妻升仙而去。洪崖則是三皇時期的一名伎人,精于歌詠,后來成仙而去,有時也會重返人間,與人弈棋為樂。雖然同是神仙,但蕭史屬于愛情,洪崖屬于道術。如果有弄玉一樣的女子渴慕著神仙眷屬的話,自然應當“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而蕭史縱然在神仙的時間尺度里也永遠不會辜負弄玉,鳳凰來儀,只為他們琴瑟和諧。
頸聯(lián)里的楚佩與湘弦則是一對浪漫而深情的典故。在古老的楚地,江漢之濱,常有兩名美麗的女子結(jié)伴而行,誰也不知道她們的出身來歷。有一次,一個叫鄭交甫的人與她們擦肩而過,不禁萌生了愛慕之心。他返身追上去和她們搭訕,而她們似乎對他也有好感,竟然解下了隨身的玉佩贈給了他。告辭之后,鄭交甫還沒走出幾十步便忍不住想要拿出玉佩把玩,沒想到向懷中一摸,卻空無一物,驚愕中回頭看去,那兩位女子也全然沒了蹤跡。漢代的儒家學者曾經(jīng)以這則故事來解讀《詩經(jīng)》里的《漢廣》一篇,說所謂“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說的就是鄭交甫在江漢遇仙的事情。
至于湘弦,全稱是湘瑟之弦。舜帝在南巡途中死于蒼梧之野,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聞訊之后追到湘江,在江邊悲泣不已,最終投江自盡。后來娥皇和女英的魂魄化為湘水之神,人稱湘靈。湘靈仍然擺脫不了對舜帝的追思,每日里在江上鼓瑟,音調(diào)哀怨悲戚。唐玄宗天寶十載,進士科詩賦考試的題目就是《湘靈鼓瑟》,錢起的名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就是在這場考試中寫就的。瑟與湘靈的意象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將瑟稱為湘瑟,將湘瑟之弦稱為湘弦。在湘弦奏出哀婉動人的旋律時,人們總會油然想起那痛徹心肺、不惜以性命相許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