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說,唐、秦爭戰(zhàn)的大敗給了急躁沖動的李世民以極大教訓(xùn),秦軍精騎陣后迂回沖擊戰(zhàn)術(shù)和唐軍潰退時如狼奔豕突的慘狀,使他歷歷在目,久久不能忘懷。失敗是會給人經(jīng)驗的,自此李世民開始冷靜下來,不僅大量招攬軍事顧問,而且四處征集驍勇精騎;前者研究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布置運用,后者有益于大規(guī)模部隊攻堅、解圍、迎戰(zhàn)和追擊。戰(zhàn)場上白刃交加的殘酷現(xiàn)實,迫使他在臨戰(zhàn)前絞盡腦汁以期準確地判斷形勢。而唐軍騎兵的擴展趨于精銳,更使他以后戰(zhàn)無不勝,對方墨守步騎密集隊形的戰(zhàn)術(shù)往往造成不靈活的潰退與失利,騎兵的運用成了李世民掃蕩北方群雄的制勝法寶。
在弓箭大刀長矛裝備的“冷兵器時代”里,除了武器和人們組織運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方式外,個人勇敢無疑是更重要的因素。這方面李世民可說是弓馬濟濟的軍界里少有比肩者的人物,他自戎馬征戰(zhàn)以來踏遍北方主要爭戰(zhàn)的土地,十年平定全國戰(zhàn)爭里,他橫刀躍馬創(chuàng)下一系列傳奇式的“英雄業(yè)績”:
——618年11月,他利用薛仁杲恃勝而驕心理,與秦軍相持60余天,審時度勢猝然襲擊,而且他親率2000名精騎殺入敵陣,直斷秦軍退路,迫使敵方萬余精兵投降,奪得隴右大捷。
——619年11月,他率軍乘黃河冰凍東渡,進駐柏壁(今山西新絳),與劉武周、宋金剛聯(lián)軍主力對峙5個月,切斷敵軍糧道迫其北撤,他率騎兵追擊三天三夜,俘斬3萬人,大獲全勝,不但收復(fù)河?xùn)|失地,還占據(jù)晉北一帶。
——620年7月,他率大軍東征出關(guān),與西域胡人后裔王世充會戰(zhàn)洛陽以西。經(jīng)過多次拉鋸戰(zhàn)、包圍戰(zhàn),而且李世民3次被敵包圍險遭不幸,最后在第二年三月攻到洛陽城下。恰逢竇建德率師10萬人援救王世充,被李世民在虎牢用騎兵打敗,生俘竇建德,王世充出城投降,唐軍占領(lǐng)洛陽。
621年12月,他出征河北、山東進行外線作戰(zhàn),第二年三月,唐軍與劉黑闥雙方相持兩個多月,李世民使用決水打敗劉軍,并乘勢打跑徐圓朗,又取得一次重大勝利。
這成串的赫赫戰(zhàn)功,使李世民對驍勇善戰(zhàn)、智謀蓋世的光輝形象當之無愧。
令人驚異的是,他前后參戰(zhàn)數(shù)十次,幾次單槍匹馬陷入敵陣,居然連一根毫毛也未被箭刃所傷,這就更增添了他武藝精湛無雙的傳奇性。應(yīng)該客觀地承認,李世民在整個唐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的貢獻是巨大的,他敏銳的戰(zhàn)略頭腦和當機立斷的魄力,具有當時第一流軍事家的指揮才能,就年齡來說,也不過就是21—26歲之間,不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更是少年出英雄呵!
凱旋回到長安的李世民,受到朝廷的隆重表彰,他身披金甲,威武雄壯,在1萬穿盔甲的鐵騎和3萬穿軍服的步兵隨同下,舉行了盛大的“獻俘”儀式,場面極為嚴肅而令人竦懼,傳喝之聲震屋裂瓦,旁觀者無不為之動容。唐高祖李淵認為兒子功高蓋世,古代的官號不足以稱呼,經(jīng)過一番文人琢磨,最后給他加號“天策上將”,并領(lǐng)司徒、尚書令之銜,地位高于王公,增加邑戶至3萬,一次就賜給黃金6000斤,在他武人生涯的功勛簿上畫下了重彩的一筆。
李世民本人對這些戰(zhàn)功也是很自負的,以后多次提起他光榮的功勛簿,常常自稱“功德圓滿”。為了樹立軍人的楷模和自詡馳騁疆場騎射的生活,他生前營建自己的陵墓時,就令工匠用青石鑿刻了六匹駿馬的浮雕,以歌頌自己南征北戰(zhàn)的武功。比如“白蹄烏”是一匹有四只白蹄的純黑色戰(zhàn)馬,李世民與薛仁杲?jīng)Q戰(zhàn)時的坐騎,因長途疾馳力竭累死。“特勒驃”是一匹毛色黃里透白的駿馬,是突厥送的,曾在山西進攻宋金剛時乘危騰空,立下功績。“颯露紫”為純紫色駿馬,即傳說出自大宛(今烏茲別克的撒馬爾罕)的汗血馬,與王世充作戰(zhàn)時前胸中了一箭,仍猛踏敵陣沖出重圍。“青騅”則是蒼白色雜毛馬,與竇建德決戰(zhàn)時飛奔陷陣身中五箭。“什伐赤”是一匹波斯純赤色馬,在虎牢關(guān)襲擊中臀部也中五箭。“拳毛騧”是與劉黑闥作戰(zhàn)時的坐騎,這匹黑嘴黃馬身中九箭仍凌空飛馳。這不同姿態(tài)的六馬史稱“昭陵六駿”,被民間列為“神畜”,成為綏靖國疆征服世界的象征。自然,闖遍世界的西方人也發(fā)現(xiàn)了六駿的價值,1914年一個叫畢士博的美國人通過古董奸商買走了“颯露紫”和“拳毛騧”,現(xiàn)收藏在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博物館,過了4年他又來圖謀另外4尊浮雕時,被自發(fā)的中國百姓所阻攔,他們不愿也不許最受景仰的唐代偉人李世民的愛騎被牽入遠鄉(xiāng)他國。
建立了匡危扶傾的不世殊勛的李世民,一回到長安就陷入慶功喜悅背后所隱藏著的悲劇,一場兄弟之間的殘殺開始了。
同根相煎急
先讓我們從頭說起,過程比任何結(jié)論都豐富多彩。
據(jù)史書稱,李建成性格寬簡仁厚,他比二弟李世民大9歲,自太原起兵到平定全國的戰(zhàn)爭期間,一直與李世民同領(lǐng)左右統(tǒng)帥,李淵對他非常器重,留在長安熟習(xí)朝政大事,作為接班人培養(yǎng)。建成開始與世民也沒有什么過意不去之處,自己已確立了太子身份,也沒有必要去和一名將來是他臣子的弟弟計較?墒抢钍烂裼捎诠Τ擅秃蠖絹碓讲话卜至,他有著上將聲威又身兼丞相之職,地位在當時相當特殊,這對太子建成不能不是一個威脅。東宮府的幕僚們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提醒太子建成趕快加強功名實力,防范李世民有政治野心,但這已是正月十五送門神——晚了。
李世民封秦王后,就開始羅致了大批人才,據(jù)統(tǒng)計至少有52人。招撫的武將有尉遲敬德、屈突通、公孫武達、段志玄、錢九隴、樊興、秦叔寶、程知節(jié)、李君羨、張公謹、戴胄等,引用的文人有杜如晦、房玄齡、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蘇勗、于志寧、蘇世長、薛牧、李守素、陸德明、孔穎達、蓋文達、許敬宗等,號稱“十八學(xué)士登瀛洲”,實際上組織了一個羽翼豐滿的秦王府智囊團。如果說武將是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那么文士則顯然是為了政治的需要。
深深懂得奪權(quán)斗爭重要性的房玄齡,早在李唐政權(quán)剛剛建立時,就向李世民建議,如果不想久居人下、甘當臣子,就必須收攬籠絡(luò)“經(jīng)營四方”的有用人才,李世民對此言聽計從,他清楚地意識到,沒有一個得力的謀士班子必然難成“鴻鵠之志”。而那些文士武將也替他擘劃步驟,不時煽惑著他無止境的權(quán)勢欲。為了有一個應(yīng)付不測之變的根據(jù)地,李世民占領(lǐng)洛陽后將這塊風水寶地視為自己的勢力范圍,設(shè)置了陜東道大行臺,不許任何人插手干預(yù),不僅發(fā)生了前面所說的與張妤好之父爭地的事,而且四處安插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儼然一個“獨立王國”。明眼的李淵也看到秦王府與東宮明爭暗斗的端倪,為了緩和弟兄倆的微妙關(guān)系,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洛陽與長安之間的距離正好可以將他們暫時隔開。但后來實踐證明這不是一個能解決問題的高明辦法。
史籍上多處記載李淵有立李世民為太子的許諾,但大都是后來史臣為抬高唐太宗的身價而編造出來的。李世民既然心存異志,在言行上也必有失檢點,至于他怎樣違忤頂撞父親,舊史百般為他遮掩,使后人難明其詳情。
說起齊王李元吉,他是一個膽汁型性格的男人,爭強好勝,主動進攻,不甘寂寞,表現(xiàn)欲望相當強烈。據(jù)說他的如意算盤是先伙同太子干掉秦王,再取太子將皇位奪到自己手中。因此,“大郎”與“二郎”的爭斗,由于“四郎”的介入,火勢驟升。
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和秦王世民一樣都有自己的官屬,他們也積極培植私黨,東宮謀臣魏徵、王珪、韋挺等都是既有政治才干又盡心效勞的親信。而且雙方都預(yù)測到一般和談的辦法已無法消除矛盾,最后必然要兵戎相見、訴諸武力,所以都私募大批勇士充任王府侍衛(wèi),人數(shù)達到幾千人以上。從史料上來看,太子建成似乎不愿讓你死我活的權(quán)力之爭表面化,因為雙方爭斗目的是搶奪皇位繼承權(quán),關(guān)鍵要看李淵交權(quán)于誰的態(tài)度,所以太子的策略是在父皇身邊尋找支持者,討好拉攏影響父親決策的人。像李淵最信任的宰相裴寂和后宮妃嬪們,都替太子說好話,夸獎太子慈厚寬容。心急的李世民眼看太子在宮廷內(nèi)部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也派自己的妻子長孫氏進入宮廷賄賂妃嬪,以爭取唐高祖的同情與妃嬪們的支持,他把占領(lǐng)洛陽后所取得的金銀財寶源源不斷地帶入長安,以便長孫氏在后宮周旋。不過李世民的賄賂活動奏效不大,他的夫人交際能力似乎不強。當然史書上美化李世民“每總戒律,惟以撫接才賢為務(wù),至于參請妃媛,素所不行”。仿佛他是個憑賢良才干超于世故的正人君子,不知道女人耳鬢廝磨對男人的影響。
有條材料稱李元吉“兇戾”。有一次高祖與李世民赴齊王府第,他讓護軍宇文寶帶兵器埋伏寢室,想趁機刺死李世民。太子擔心父親在場事難成功,就勸住了元吉。姑且不論這是否后來專案組捏造的罪狀,單就太子建成來說,他并不一定要采取使李世民死于非命的極端手段。倒是李世民咄咄逼人執(zhí)意要取而代之,雙方策劃與實施的陰謀都緊鑼密鼓地敲開了。
武德七年(624年)六月,唐高祖離開炎熱的長安到仁智宮(今陜西銅川北約40公里處)避暑,這里林木蔥郁、群峰疊嶂,又是南北交通要沖。原任太子?xùn)|宮侍衛(wèi)的慶州總管楊文千在當?shù)匕l(fā)動兵變,有人懷疑是太子李建成指使的陰謀,企圖奪取帝位。李淵接到報告立即派李世民率兵前去討伐鎮(zhèn)壓,并答應(yīng)他回來就立為太子。但10天后李世民得勝回來,李淵竟像沒此事一樣,反而以兄弟失和為名對雙方部下進行了處理,各打五十大板。其中奧妙恐怕是太子謀反的人證物證不足,但李淵對廢立儲君這樣的大事信口許諾,不僅出爾反爾,極不負責,而且使本來就非常緊張的兄弟關(guān)系更形同水火。
這年秋天,突厥鐵騎侵擾關(guān)中,李淵自仁智宮趕回長安,他害怕猝不及防,想遷都以躲避,建成、元吉與裴寂都贊成,唯有李世民堅決反對。建成趁李淵發(fā)怒而借題發(fā)揮,中傷李世民外托抵御虜寇,內(nèi)欲篡奪兵權(quán)。李淵對這種帶有惡意的話倒是聽進去了,以后李世民領(lǐng)兵出擊寇盜,每次事平之后猜忌愈多。
有一次出獵,建成故意讓李世民騎一匹桀驁不馴的烈馬,指望馬蹶能摔死世民。但幾次馬蹶都被機警的世民跳開,居然無恙。李世民譏諷說:“死生有命,靠此何能傷人!”建成派人到高祖跟前添油加醋,變成秦王李世民自稱“我有天命,方為天下主,豈有浪死!”李淵聽了勃然大怒,把李世民叫入宮中,痛斥他“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你想做天子是不是太急了!”。這話說得很重,直接道出了李淵對李世民窺測皇位之心的戒備。
傳說還有一次李世民被邀請到東宮夜宴,建成和元吉在酒里下了毒,席間李世民心中暴痛,扶回家后“吐血數(shù)升”。這大概又是以后那些御用史家編造的,一個人能吐血數(shù)升而不死,恐怕不是事實。而且還說李淵去看望時不著邊際地說:“秦王平素不能飲酒,從今后就不要夜飲了。”當場又決定讓李世民去洛陽居住,免得兄弟之間互不相容。據(jù)說李世民心中暗自慶幸,表面上卻涕泣悲戚。建成、元吉聽到這個消息后不覺大驚,放虎歸山將來必然不可控制,于是極力阻撓說,秦王左右部下聽到要去洛陽,無不喜悅,恐怕將一去不返。李淵聽了也有道理,改變主意又不讓李世民走了。但李淵心中還是想緩和兒子之間緊張的關(guān)系,做出一些彌合兄弟之間裂縫的努力,因為自己畢竟是他們的父親啊!
但在權(quán)力斗爭面前,人性與人情都是軟弱無力的。唐高祖李淵想使兒子們兩全,卻拿不出解決爭執(zhí)的辦法,自己也陷入兒子們爾虞我詐的火網(wǎng)中不能自拔。正史說建成、元吉幾次密奏李淵請速殺世民,只是沒有借口不好下手,因而采用釜底抽薪之計,讓父皇將房玄齡、杜如晦等秦王謀臣放外任,用重金收買尉遲敬德等武將,恰逢突厥兵侵入塞圍烏城(今陜北橫山一帶),李淵不用李世民,而命令李元吉率兵抵御,準備將秦王府中驍將精兵交元吉督領(lǐng),這對李世民不啻是個滅頂之災(zāi)。這一非同尋常的決策,令人頗費思量。
此事發(fā)生在武德九年(626年)六月一日,兄弟雙方都已處在刀出鞘、弓在弦的緊張關(guān)頭,李淵此時卻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李世民的不信任,害怕李世民利用曾與突厥深交結(jié)盟的關(guān)系來里外勾結(jié)顛覆自己,這大概是他一味袒護建成、元吉而防范世民的主要原因。據(jù)說建成與元吉秘密商量好在昆明池為出征大軍餞行時刺殺李世民,同時全部坑殺秦王府將領(lǐng)。這一絕密消息被太子宮丞王晊知道后立即通報給李世民,原來王晊和東宮宿衛(wèi)將領(lǐng)常何早被李世民用重金暗中買通。
緊急之中李世民召集妻兄長孫無忌、心腹尉遲敬德等人商量,并召房玄齡、杜如晦偽裝成道士潛入秦王府定計。但李世民這時反而下不了決心,因為他不僅顧忌骨肉相殘的后果和對方兵力的強大,而且顧慮父皇的態(tài)度。不反李淵就不能消滅太子其黨,反了生父李淵就會落下十惡不赦的“不孝”罪名。如熱鍋上螞蟻的長孫無忌主張搶先下手干掉對方,尉遲敬德大嚷再不行動就竄身草澤散伙算了。頗有心計的侯君集看出了李世民舉棋不定的心事,他舉例說:圣君舜的父親瞽瞍幾次想害死他,一次要把舜封死在井里,一次又要把舜燒死在糧倉,舜不肯聽命,設(shè)法逃出去,終于成就了一番大事業(yè),不失為萬世帝王之表,儒家經(jīng)典還盛贊他的孝悌之道。侯君集的意思是對要害自己的父親,不必恪守什么“孝道”。這一席話后來史臣有所掩飾,但確實促使了李世民下定決心與自己的父親兄弟作一殊死斗爭,發(fā)動政變。
引發(fā)政變的導(dǎo)火索,是一樁被史學(xué)家忽視的小事。六月三日,太白星出現(xiàn)于白天,太史令傅奕解釋這屬于災(zāi)變兇兆,由于太白星見于西方秦分,因而是秦王當有天下的星象。李淵一聽,立即召李世民入宮訊問。李世民一看就知道這不是給他一個當皇帝的“天意”喜訊,而是謀反大逆、面臨審判的罪證。李世民在父皇嚴厲目光的審視下,沉著地辯解自己無絲毫對不起兄弟之處,今天要殺我,那就是替敵人王世充、竇建德報了仇。但這番擺功喊冤的話并沒有打動父皇,于是他靈機一動,以攻代守,反告建成、元吉淫亂后宮,與妃嬪有曖昧關(guān)系。這一下觸到李淵痛處,決定第二天一早當場對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李世民從“枉死”險境中好容易脫身,有了喘息的時間,這點時間用來發(fā)動醞釀成熟的政變是足夠了。
六月四日黎明前,李世民在玄武門守將常何、敬君弘等配合下,一行9人全副武裝入門埋伏,秦王府800衛(wèi)兵則隱蔽周圍樹林。毫無思想準備的李建成、李元吉大模大樣地進宮參加審問,到臨湖殿時發(fā)覺情況異常,急忙返身回歸,但為時已晚,退路被堵,瞬息間雙雙死在李世民與尉遲敬德的劍下。聞訊趕來的東宮侍衛(wèi)和齊王府兵猛沖玄武門,打死守將敬君弘,但終因群龍無首,徒有優(yōu)勢兵力,只好潰散四逃。
聽到玄武門喊殺聲的李淵慌亂中逃到海池邊的游船上,隨即被穿甲持矛的尉遲敬德劫持監(jiān)視起來,名義上則是為他“宿衛(wèi)”。驚魂未定的李淵在武裝挾持下,只好下敕立秦王李世民為太子,大小國事全部由其處理。奪得一切權(quán)力的李世民卻親昵和好地抱住父親跪下號慟大哭,在手刃兄長、逼退父皇的勝利時刻,也不忘記保全仁孝的名聲,這位政治家的心機真是夠可以的。
幾天后,李淵無可奈何地提出自己退位的問題。八月正式傳位,李世民登基,歷史開始進入唐太宗時代。而作為創(chuàng)立唐帝國的高祖李淵,則以太上皇身份徹底退出政治舞臺,這年他剛好60歲,正符合現(xiàn)代人的退休標準。
史稱“玄武門之變”的重大事件結(jié)束了。李淵提前成了一個歷史人物,直到貞觀九年(635年)69歲去世,政治上再也不見他有任何作為,只是偶爾出席宮廷禮儀時露一下面。但這次政變所造成他們父子之間的傷痕似乎再也無法治愈,盡管那些用心良苦的史臣們借李淵之口,虛構(gòu)出他交權(quán)于李世民時說:“善!此吾之夙心也。”實際上這種偽造李淵禪位于李世民夙愿的假象,早有明眼的學(xué)者揭穿。李淵臨去世的前二年,監(jiān)察御史馬周就指責李世民居住太極宮離高祖李淵的大安宮近在咫尺,但他很久不去看望他年邁的父親。當唐太宗到離宮避暑時,高祖卻被留在長安忍受炎夏的煎熬。為了避開大臣的批評,唐太宗只好在離宮城不遠的龍首原建造大明宮為其父避暑,只是還沒修好,高祖就死了。意味深長的是,李淵的獻陵比李世民妻子長孫皇后的昭陵要小得多。據(jù)說有一次李世民邀請魏徵登高遠眺,指著長安西北方向的昭陵再三比劃,魏徵就是看不見,李世民問他為什么看不見,魏徵話中暗含諷刺地回答:“你要說昭陵,盡管我老眼昏花,也早看到了,我還以為你指獻陵呢!”意思是譏諷太宗不孝,只思其妻不念其父,李世民只好苦笑兩聲掩飾掩飾。
后世史學(xué)家們大都對玄武門事變給以過高的評價。不過,作為今人,以我們能夠有的歷史心態(tài)重新翻檢眾多原始材料的時候,或者有可能使那些參與這場政變中的人物面貌變得更為清晰一點。那次政變以后,李世民赦免了所有逃散在外的東宮、齊王府將士,還錄用了包括王珪、魏徵在內(nèi)的對方僚屬,后來對他們的提拔甚至比秦王府舊屬還快,想通過這些名曰“寬容”“開明”的籠絡(luò)措施迅速消除政變造成的消極影響。實際上李世民的內(nèi)心,一直翻騰著這次驚濤駭浪,終生不能平靜。他始終擔心留下這場殺兄逼父、奪權(quán)惡斗的不光彩記錄,給后人留下違背禮法道義的話柄,所以他后來多次索取《實錄》,要親自看看史官們?nèi)绾斡涊d這段令人不愉快的歷史。
中國史學(xué)傳統(tǒng)的精華便是毫無忌諱的“據(jù)事直書”,特別是記載皇帝每天言行的《起居注》和按年月日記述當朝政務(wù)大事的《實錄》,都由在宮廷朝堂值班的史臣原始記錄,從賞罰除授、群臣進對、祭祀宴享、臨幸引見到天文災(zāi)祥、禮樂文化、戶口增減、州縣考績等等,皇帝都不得隨意干涉和翻閱刪改,據(jù)說這種慣例是由南朝史臣開始的,它不僅成為官方修史的重要依據(jù),而且成為使用歷史褒貶對皇帝專權(quán)的獎懲制約。但李世民違反這種慣例,不聽勸阻,執(zhí)意要翻看《起居注》。他先向負責起居注的諫議大夫褚遂良索要,美其名曰是看看自己的得失以警戒善惡,但遭到有點書呆氣的褚遂良婉言拒絕。他后來又向最忠實自己的房玄齡索要,借口還是自看國史可以使自己“懲惡勸善”。深知李世民底細的房玄齡只好把起居注刪略成“語多微文”的《高祖實錄》、《太宗實錄》各二十卷呈進。李世民一看到六月四日政變之事,就讓房玄齡“改削浮詞,直書其事”,他這種言不由衷的命令,迫使那幫吃皇糧的史臣只好重新精心改寫。“玄武門事變”的作偽尊諱自然不言自明,只有留給后世分析破綻去恢復(fù)真貌了。
在政變的16年后,李世民忽然又追謚哥哥建成為隱太子,弟弟元吉為巢剌王。當年他曾把他們倆的10個兒子全部斬盡殺絕,這時卻又為他們立后過嗣,以繼香火。看來他無論如何忘不了那場家庭與皇位交叉的悲劇。令人驚異的是,他立為繼嗣巢刺王元吉的后代李明,其母親竟是當年元吉的正妃、如今的唐太宗楊妃!封為曹王的李明是唐太宗與楊妃合生下的兒子。追謚兄弟這件名分大事,究竟是李世民應(yīng)曾是自己弟媳婦楊妃的要求,還是需要用安慰亡魂的辦法來安慰自己,我們不好進一步推測,但起碼表明了他沒有忘掉往事的回憶和感慨,我們能說他沒有一點點捫心自愧嗎?
至于在玄武門事變前長驅(qū)北來的突厥鐵騎,究竟是他們要來兌現(xiàn)太原起兵時雙方訂立的利益條約,還是秦王府甚至就是李世民本人秘密招來突厥引為外援的自安之計?這一點沒有直接史料可證,精明的唐太宗君臣也不會留下這樣的話柄。只是以當時情勢推論頗發(fā)人深省,因為政變成功后登上龍墩的李世民心中有數(shù),他親自馳騎只帶幾個心腹趕到渭水邊,先是隔水“責備”頡利可汗(姑且不論隔著幾百米的嘩嘩渭水是否能聽見),后兩天又在便橋之北搞了一個“白馬設(shè)盟”,于是突厥既不戰(zhàn)又一無所得就悄悄退走了。李世民與頡利可汗單獨在一起說了些什么話?突厥害怕唐朝大軍為什么卻停留兩天才撤退?雙方“盟約”的內(nèi)容是什么?唐軍為什么不提前到武功、涇陽、高陵一帶防御突厥?為什么劉著《隋唐嘉話》記載渭水之役與后世官方史書截然不同?這一切史書上都沒有正面記載,事實真相被作為永遠的秘密封鎖起來,以致迷惑了后世千余年間的無數(shù)讀者。
懷疑,是一切哲學(xué)家與思想家的共同特點。但作為史學(xué)家,還是讓我們回到古籍中的字里行間,看看時勢與史書共同塑造的英雄主角。
貞觀景象
尊稱為唐太宗的李世民上臺以后,小事上,處處約束與修正著自己的形象;大事上,則時時顯得生氣勃勃又干練灑脫。他似乎永遠是英明帝王的象征,帝國山河的每一寸土地都需要他親垂關(guān)注,因而在他即位以后的第一個10年,即從貞觀元年到十年(627—637),出現(xiàn)了百事轉(zhuǎn)蘇、欣欣向榮的社會進步景象。
他精力充沛、事必躬親,有著辛勤忘我的工作天賦,并且要求群臣也和他一樣廢寢忘食,那幫宰相們輪流在中書、門下省值班,以便能不分晝夜地隨時召對,確定國家大事。當呈報奏本太多時、他就把奏本粘在寢室墻上,以便能時時審查和考慮,直到夜深三更還伏案疾書或接待侍臣。為了提高行政效率,他精簡機構(gòu),定朝廷官員為730人,大刀闊斧裁減父皇在位時的幾千名冗官,大大節(jié)省了國家行政開支,自然也減輕了人民的負擔。
他求賢納才,知人善任,有著伯樂識千里馬的眼光,并且當有些小心眼的大臣不能及時推薦能人奇才時,立即遭到他的奚落和批評,使這些臣僚面紅耳赤,慚愧而退。一旦發(fā)現(xiàn)人才就破格提拔,像備受侮辱艱辛的州學(xué)教師馬周被任為中書令的要職。地方都督、刺史的姓名,他都一一書寫在臥室屏風上,善政惡事都統(tǒng)統(tǒng)記其名下,以便褒貶黜陟進行監(jiān)督。
他不信天命,厭煩祥瑞,屢次嘲笑以前很多服食丹藥以求長生的帝王。有不少官員不時的奏報全國各地吉祥征兆和災(zāi)異兇兆,他都一一駁斥,認為“安危在于人事,吉兇系于政術(shù)”。有兩只白喜鵲在他的寢殿上筑巢,左右以為祥瑞,一起祝賀,他說得到賢才為祥瑞,這有什么可賀?下令毀巢趕鵲,表示厭煩。后來皇太子舉行冠禮,臣下建議二月有吉日,他擔心妨礙農(nóng)事,命令改在十月秋后,還勸告大臣吉兇在人而非陰陽。
他提倡儉省,戒奢從簡,時時注意克制個人的生活享樂欲望,不僅下令削減各地的大型宮殿樓閣工程,還拆掉洛陽一些宮殿,將木材分給受水災(zāi)的居民修繕房屋。他嚴令制止勛戚之家實行厚葬,害怕以行孝為名過于浪費鋪張,并讓地方官員檢舉治罪。工部尚書段綸帶了一位巧匠進宮,想制一套木偶戲道具供他玩樂,不料未給獎賞,反而免去了官爵。各地官吏進貢的珍奇寶物,他也下令禁止,以防擾害百姓。
他寬刑簡法,刪改舊律,一再聲稱“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平恕無濫”。他下詔天下諸州在執(zhí)行死刑之日前必須上報5次,以增加糾正冤假錯案的機會。對功臣犯罪他不寬宥,對執(zhí)刑過重他馬上改判。據(jù)說有一次他讀《黃帝明堂針灸書》,了解了人體五臟全附于背,認為舊律中肉刑笞背過于殘忍,便下令除去這條酷刑。特別是他知道“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這種法治大于人治的思想,在封建專制社會里是難能可貴的。
他刻苦讀書,手不釋卷,常常是通宵達旦,在書房點燈學(xué)習(xí)儒家經(jīng)典,讀到興頭處還揮毫賦詩暢敘心得,如《賦尚書》就寫道:“寒心肉林,飛魄看沉湎?v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既承百王末,戰(zhàn)兢隨歲轉(zhuǎn)”。他認為“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因而特別重視歷代興亡盛衰的歷史,下令文臣修纂《周書》、《北齊書》、《梁書》、《陳書》和《隋書》,并經(jīng)常閱覽評論這幾部史書。
他多才多藝,知識豐富,由一個征戰(zhàn)沙場的軍人迅速轉(zhuǎn)變成為一個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君王,不僅喜愛諸如《秦王破陣樂》之類的音樂舞蹈,還擅長創(chuàng)作文辭華美、論理深透的詩文,現(xiàn)存他的文7卷、賦5篇、詩1卷69首,大都帶有以文載道的政治色彩,被譽為“初唐文壇第一花”。至于他的書法,更是一手漂亮的“飛白”書,絲絲透白而蒼勁老練,經(jīng)常賞賜給大臣以作禮物。他酷愛王羲之的書法,已到了視若至寶的地步,派人騙來的《蘭亭序》珍品一直伴隨他進入陵墓,至死不舍。
他聞過則改,虛心納諫,使得整個朝廷直言切諫蔚然成風。他甚至有意樹立剛直無私、敢于批評朝政的榜樣,像魏徵、王珪、劉洎、岑文本、馬周、劉仁軌等都以進諫盡忠為己任,即使他一時大怒接受不了一些尖刻的意見,最后仍以大度豁達表示自己的誠心誠意。在這方面他說過許多千古名句:“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藉忠臣”。“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君暗臣諛,危亡不遠”。1000多年前的帝王就能意識到國家決策人物不可以獨斷專行、自以為是,更不能只聽好話不容批評,這種思想應(yīng)該說是極為了不起的。
他居安思危,兼聽博采,經(jīng)常召集大臣進殿舉行類似后代的學(xué)術(shù)專題討論會,從隋朝的滅亡到唐朝的興起,從隋煬帝的失誤到新政府的鑒誡,從君主賢明到良臣輔佐,從偃武修文到清靜無為,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到君道人事與百姓之間關(guān)系,從天命神授到人定勝天,凡是涉及上層統(tǒng)治集團政治領(lǐng)域的問題,幾乎都討論遍了。他再三向大臣們指出:“人心所見,互有不同”;充分討論才許“奏行”。尤為可貴的是,他認識到一個人說了算不是件好事,諱疾忌醫(yī)只能導(dǎo)致病入膏肓。言路暢達是國家興盛的標志,萬馬齊喑的局面是民族的悲哀。這是多么不同凡響的歷史名理!
也許再用10萬字的篇幅也寫不盡這位偉人的精英思想。他已經(jīng)不屬于歷史,而是屬于未來。當他死后70多年的時候,一個名叫吳兢的修文館學(xué)士在編撰國史同時,著手又編撰了一本《貞觀政要》,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政治完人的唐太宗,這本書從此也就永垂不朽。被后世史學(xué)家尊稱為“貞觀之治”的那樣一種統(tǒng)治策略,作為一個有影響的樣板,激勵了后世如忽必烈、朱元璋、乾隆皇帝和日本的德川家康等各種各樣的統(tǒng)治者,至今猶如洪鐘大呂,驚聽回視。
自然,成為倫理道德、社會良心向往的天才完人,是注定要被不知不覺地再生一次。那些藏在唐太宗形象背后的歷史,似乎脫離了當時發(fā)生地而包含了太多的、太直接的感情成分,使后人看到的偉人影像僅僅是一個極端的側(cè)面。
賢妻良佐喜相依
在一些本來不該忽略的史料中發(fā)現(xiàn),唐太宗具有作出戲劇性和炫耀性姿態(tài)的才能。有件這樣的佚事:628年,京畿地區(qū)發(fā)生蝗災(zāi),他到北苑親察災(zāi)情,當著群臣的面他抓起一把蝗蟲叫罵道:“百姓以谷為命而你們偷吃,我要吃掉你們這些壞肺爛腸的小家伙”。說著舉起這把蝗蟲往口邊送,準備吞食。群臣們趕快阻止他,說吃了會生病。唐太宗正兒八經(jīng)地回答:“為了百姓不受災(zāi),有病也不害怕!”說完把蝗蟲一口吞吃了。就在這年九月,唐太宗又放還宮女3000多人,加上前二年放出宮女3000多人,一共有6000多人,假定放出去的是一半,那么后宮還有三千佳麗,這類毫不珍秘史料的數(shù)字當然不會夸大,淘汰出去的宮女自然也是年長色衰的,但他偏要作出自己不好色的樣子,套上一個“正人君子”的金環(huán)。實際上,唐太宗是非常好色的,有一次他設(shè)宴招待黃門侍郎王珪,讓一名漂亮的美人在自己身旁侍候,他得意地告訴王珪這位美人原已出嫁,廬江王李瑗殺了她的丈夫,霸占她為姬。廬江王卷入建成一黨后被殺,這位美女又分賞給功臣王君廓,唐太宗知道后單把這美人要來充當自己近侍,現(xiàn)在當面夸獎她美貌無雙。王珪聽后當即批評太宗明知殺人奪妻不對,還把這美人留作自己享受,這是“知惡不去”的壞事。太宗當時非常尷尬,表面上稱贊王珪說得有理,實際上仍將此美人留在自己身邊。
唐太宗喜好女色,廣占淑媛,十幾個妻妾為他生了14個兒子和21個女兒,還有徐惠妃、王美人、武才人等不知多少沒有生育的妃嬪宮女。但令人不解的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長孫皇后似乎并不計較,也無妒意,當她聽說鄭仁基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兒,長的容色絕姝、麗質(zhì)非凡,就立馬親自訪求,要為夫君收納為嬪妾。平時那些嬌媚艷嬈的妃嬪們有了病,長孫皇后立即親自探視,拿出自己的藥膳資助她們。豫章公主的生母早喪,長孫皇后一點也不妒恨這個搶走夫君之愛的下嬪,反而收養(yǎng)其女,慈愛還超過親生的子女。有一次唐太宗無端遷怒于一名宮女,長孫皇后也假裝對宮女發(fā)怒,要求自己來處理,命人將她關(guān)起來。等到太宗怒氣消了,她和風細雨地向丈夫申述宮女的冤枉,使之解脫后沒受什么處分。據(jù)說由于長孫皇后母儀風范可存,又從善如流,宮中刑無枉濫,沒有一件冤案發(fā)生,后宮里的人全都愛戴她。
或許讀者還記得隋宮里那個妒性剛烈的獨孤皇后,一身大漠女人的野性。而同樣是鮮卑族拓跋氏后代的長孫皇后,卻溫文爾雅、道德高尚,完全符合儒家禮教的規(guī)范,被那些滿腦子男尊女卑的史家捧為“賢良內(nèi)助”的典范或楷模。傳說長孫皇后自幼以書為友,就是整容梳頭時也不停止看書,而且不讀閑情逸致、吟風弄月的詩詞歌賦,專讀揚善棄惡的正宗儒史經(jīng)典。她13歲就嫁給了李世民,做秦王妃時為自己的丈夫竭力活動高祖李淵的妃嬪,玄武門事變時又親自慰勉將士,鼓勵士氣。當了皇后更是處處以夫君為重,寬容仁愛體貼入微,即使夫君尋花問柳沉迷女色她也不鬧不妒,忠心耿耿的“愛情”何等真純!平時她生活儉樸,按例供應(yīng)的衣冠車馬夠用就算了,還經(jīng)常教育兒子們要品德謙遜,不要奢靡。她親生的女兒長樂公主出嫁時,唐太宗讓準備比她姑姑永嘉長公主多一倍的嫁妝,有人認為這逾越長幼禮制,長孫皇后聽說后就取出40萬錢和400匹絹重賞敢于直諫的人。她對唐太宗說:“我同陛下結(jié)發(fā)為夫婦,承蒙以禮相待,情意深重,但說話還要看您臉色,根本不敢輕犯威嚴,何況以義制主的諫臣,他情疏禮隔都直言忠誠,真可稱得上是正直的社稷之臣了”。太宗聽了蠻高興,就把夫妻閨房里的這段話告訴了史臣,讓他們趕快記載下來。 有一年,太宗特別喜愛的一匹駿馬突然無病暴死,氣得太宗大怒要殺宮中飼養(yǎng)人,長孫皇后就勸太宗讀點古書,那個齊景公曾以馬死殺人,晏子就故意指責養(yǎng)馬人使馬死不僅讓百姓知道怨恨國君,而且使諸侯看不起國家。這例善諫故事使盛怒之下的太宗清醒過來,饒恕了養(yǎng)馬人的性命,并告訴房玄齡自己的妻子真是志合道同的良佐。
我們不知房玄齡聽后是什么感想,據(jù)說他的妻子可是個“母老虎”,有人因房玄齡妻子不生育無后而勸他再娶,房妻大發(fā)雷霆,堅決反對。唐太宗想幫老友一把,就在兩儀殿上嚴厲質(zhì)問房妻,毫不畏懼的房妻慷慨陳詞:夫妻恩愛不能容忍再有人插足。唐太宗大怒,拿起一把酒壺說:“我不能因你妒忌而絕我大臣之后!你如果再堅持就把這壺毒酒喝下去!”房妻為維護夫妻感情寧肯一死,毫不猶豫地拿過酒壺一飲而盡。壺中裝的是醋,酸得房妻齜牙咧嘴,唐太宗一看只好對房玄齡說,你的妻子剛烈如此,連我都感到畏服,你只好不再娶了。這就是后世把妻妒比喻為“吃醋”的來歷。史書沒記載房妻是否大漠的后裔,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長孫皇后與房妻之間在夫妻愛情上截然不同的看法、做法。
被那些文人塑造成賢妻良母的長孫皇后還有一件在政治上眾口皆碑的大事:有一天唐太宗氣呼呼地罷朝回來,嘴里發(fā)狠說:“會須殺此田舍翁!”要殺一個鄉(xiāng)巴佬。長孫皇后問他殺誰,唐太宗說魏徵每次上朝侮辱自己,老是在朝廷大眾面前傷他的面子,搞得自己下不來臺。長孫皇后聽了以后,回到寢室換了一身朝服,穿戴整齊后肅立在殿堂,唐太宗忙趕去詢問原因,長孫皇后說:“我聽說主明臣直,現(xiàn)在魏徵能夠直言,是因為您英明偉大的緣故,我敢不祝賀嗎?”這番溫情脈脈、明頌暗諫的軟語香言,自然使太宗轉(zhuǎn)怒為喜,那個直臣魏徵也轉(zhuǎn)危為安,賢內(nèi)助真是功德無量,因而成就了古代皇后表率天下的佳話。
如果說正面歌頌、善諫君過是長孫皇后的母儀風范,那么保全自己、維護家族更使她的形象完美無缺。她的哥哥長孫無忌是玄武門政變的策劃者和組織者之一,被唐太宗任命為宰相。有人密表攻擊外戚弄柄擅權(quán),長孫皇后知道后內(nèi)心恐懼,堅持要已任宰相半年的長兄長孫無忌辭掉了相職。她一再同夫君明確表示,要以漢代呂后、霍光為戒,不許滋長裙帶風,別讓她的兄弟子侄布滿朝廷升遷高官。有時她和太宗一起讀史書論古事,有不少真知灼見,但官員升黜賞罰等具體人事安排,她從不多言,遇上太宗征求她意見,她就引用《尚書•牧誓》中的諺語回答:“牝雞之晨,唯家之索。妾以婦人,豈敢預(yù)聞?wù)隆?rdquo;意思是公雞報曉的事如果讓母雞叫了,這一家就預(yù)示要破敗了。所以唐太宗怎么說,她也不肯表態(tài),反而親自撰寫了規(guī)范女子道德的10卷《女則》,直到她死后,太宗才發(fā)現(xiàn),翻閱后非常感動,并讓大臣傳閱這部“足可垂于后代”的好書。
遺憾的是,她30歲剛過就患有“氣疾”,大概是肺部有疾病,當時的醫(yī)療水平自然是無法治愈的。但她每逢夫君有病,就不顧自己身體晝夜不離殿閣,還常常把毒藥系在衣帶上,發(fā)誓“若有不諱,義不獨生”。這的確是和生命纏繞難分的愛情,使人死、使人生的愛情。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時,兒子們想請和尚做道場替她祈福保佑,她認為“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存佛弘道是太宗對外域做的寬宏樣子,“豈以吾一婦人而亂天下法”,如果你們硬要求神拜佛,不如讓我迅速死掉。隋文帝的獨孤皇后曾因高颎說了句“一婦人”而勃然大怒,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長孫皇后現(xiàn)在卻謙虛地以“一婦人”自稱,反襯出她越高尚,越完美,越可親可敬,以至成為帝后的不朽榜樣。
貞觀十年(636年)長孫皇后不幸逝世,年僅36歲。據(jù)官方史料說,她臨終不讓兒女們前來吊唁奔喪,免得悲哀,只是與伴隨了20多年的唐太宗訣別,從衣服中取出毒藥給夫君看,說自己早有準備,萬一陛下有不測之事,便以死相從,絕不當擅權(quán)蠹政的呂后。拳拳之心,深深打動了相濡以沫的丈夫,這位“百代英主”淚流滿面,心如刀絞。長孫皇后臨終遺囑四條:一是賢相房玄齡終生無大過,愿陛下勿棄而不重用。二是長孫家族姻戚,為保全永久,勿授權(quán)要高位,只給名譽即可。三是自己的喪事不許厚費,因山為墳,器用皆以瓦木便可,薄葬節(jié)儉。四是“仍愿陛下親君子,遠小人,納忠諫,屏讒慝,省作役,止游畋。妾雖歿于九泉,誠無所恨”。這些臨終遺言究竟是長孫皇后親口說的還是后來正統(tǒng)文人精心修補的,似乎沒有考證的必要,反正史書上一絲不茍地塑造著一個女性的倫理道德追求,這樣才更符合傳統(tǒng)社會的本質(zhì)。
不過從長孫皇后留下的一首《春游曲》七律詩來看,她也不全是正襟危坐、言近旨遠,《全唐詩》卷5中記載: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艷妾動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xué)身輕。
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
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這無疑是首典型的齊梁宮體詩,春天桃花盛開時,蘭閨中那位艷妾也動了春情,如此入微描寫不敢說是冶蕩淫艷,起碼也有點色情挑逗吧。這自然有些不合正統(tǒng)道德信條,但給人留下了一個合乎人性的聯(lián)想。如果長孫皇后真像史書上形容的那樣耽悅經(jīng)典、憂君守禮,沒有一點兒女情長、喜怒哀樂,為了賢惠良佐的名聲而活得很謹慎,很累,她心里肯定是苦澀痛苦的,自己給自己唱起了靈魂殉葬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