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教士湯若望回憶,順治皇帝的生活十分放蕩不羈,在他結婚之前,就“曾作了一件無道之事”,而結婚之后,“人們仍聽得到他的道德方面的過失”。有關這位風流天子,世間一直流傳著不少的桃色故事。據說,因為愛妃董小宛仙逝,他曾不顧天子的使命削發(fā)為僧,演出了一幕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活劇。
董小宛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她是明清之際秦淮河畔色藝俱佳的名妓之一。
在中國傳統社會,妓女應該說是婦女中少有的知識分子。在傳統禮教的束縛下,人們遵從“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大多數婦女沒有讀書識字的權利,只會持家必備的女紅,根本無法與飽讀詩書的丈夫們作深層次的交流。而不少妓女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又無拘無束,風情萬種,自然令文人雅士們迷醉。明清嬗變之際,國恨閑愁無以寄托,文人終日與名妓共歡就更成了一種時尚。
與董小宛相愛的是江南名士冒襄。他與方以智、侯方域、陳貞惠被并稱為江南四公子,英俊倜儻,才華橫溢。對于妓女來說,能夠在年輕貌美之時從良,并委身于名士,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和歸宿。在另一位江南名士錢謙益的幫助下,董小宛克服重重困難終于與冒襄結為夫妻。
在民間傳說中,董小宛沒來得及跟冒辟疆共享多少美好時光,便被南下的清軍擄去,供奉內廷。很快,少年天子便被這位絕代佳人完全征服了。她那特有的南國風韻令剛剛出關不久的福臨驚奇迷醉。于是,天子一反常規(guī),以驚人的速度先冊封董氏為“賢妃”,旋即又冊封為“皇貴妃”,雖無皇后之名,卻系六宮之主。怎奈董氏紅顏薄命,不久就撒手人寰。福臨悲痛欲絕,于幾個月后拋棄皇位,遁入五臺山,削發(fā)為僧,皈依佛門;侍蠛突首灏侔銊窠馕垂缓糜陧樦问四辏1661年)正月假稱順治駕崩,頒發(fā)遺詔,以皇三子玄燁繼位。
關于上述傳聞,史家早有定論。多數的學者認定,董小宛于順治八年(1651年)由于侍奉丈夫積勞成疾,病逝于冒襄家中,時年28歲。這有冒襄悼妻之作《影梅庵憶語》,以及當時眾多文人學士的懷念詩詞為證。況且,董小宛比順治帝大14歲還多,她去世時,順治還只是個13歲的少年,足見傳說的不實。
不過,福臨為之鐘情的確有一位董鄂氏,她原是襄親王的福晉,憑著命婦入侍后妃的機會,與福臨暗結秦晉之好。然而,董鄂氏已為人之妻,且襄親王是福臨的同父異母弟,這種“偷情”行為不僅辱及國體、宗門和家法,更嚴重的是危及滿蒙貴族之間的關系,孝莊太后強烈的政治婚姻觀使她不能坐視不管,她先停止親郡王命婦入侍后妃,以阻止兒子與董鄂氏的往來,接著議立孔四貞為東宮,誘使福臨移情別愛。然而這一切都徒勞無益,福臨竭力反對母后對自己私生活的強制性干預,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婚姻,甚至忘了帝王的婚姻只能犧牲于封建政治這一準則,由此引發(fā)了母子之間的矛盾和斗爭。
順治十三年(1656年)七月,襄親王被逼而死,年僅16歲。八月,董鄂氏立為妃,十二月立為皇貴妃,福臨又破例頒詔天下。一年后,福臨借“不孝”之名欲廢第二后,因孝莊堅決抵制而未能如愿。十四年(1657年)十月,董鄂氏為福臨生下皇四子,次日,福臨宣稱他是“朕第一子”,即未來皇位的繼承人,這意味著董鄂妃注定要成為皇后,也等于宣告蒙古貴婦們執(zhí)后宮牛耳的歷史行將結束,這更為孝莊所不容。
就在董鄂氏臨產的同時,孝莊太后突然“圣體違和”,養(yǎng)病南苑,并諭諸后妃及百官視疾問安。傳諭者明知董鄂妃產后不久,仍將諭令送到承乾宮。董鄂妃深知太后用意,毅然冒死前往南苑問安,并且“朝夕奉侍廢寢食”。一位初產婦在臘月寒冷的天氣里從京城趕往京郊,還要盡心竭力侍奉“病人”,可見太后之心。
順治十五年(1658年)正月,僅活了一百零四天的皇四子夭亡,給沸沸揚揚的清宮帶來了肅殺之氣。福臨破例追封連名字都未來得及取的皇四子為“和碩榮親王”,爵秩在清宗室十二等中為頭等。并且,福臨還在京東薊縣的黃花山下,專為這位皇子修建了園寢,一應規(guī)制俱備。
值得注意的是,福臨的第二后,即第一后的侄女,孝莊太后的侄孫女在孝莊太后“圣體違和”期間,“禮節(jié)疏闕”,這與董鄂妃“朝夕奉侍廢寢食”形成鮮明對照,難怪福臨以此為理由要再行廢后之舉了。合理的解釋只能是:董鄂氏產后不久要“朝夕奉侍”孝莊,顯然有被脅迫的隱情。
順治十七年(1660年)八月十九日,即榮親王死后兩年八個月后,董鄂妃憂郁而亡,時年僅21歲。福臨對董鄂氏之死,萬分悲痛,不僅親自為之守陵,還傳諭親王以下,四品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命妃,俱于景運門內外,齊集哭臨,輟朝五日。兩天后,董鄂氏追封為皇后。福臨為愛妃親筆書寫了數千言的《行狀》,盛贊她的仁德,還命大學士金之俊為董鄂氏作傳。舉殯時,命八旗官員二三品者輪次抬棺。
福臨為亡妃大辦喪事。規(guī)模宏大的水陸道場設在景山,儀制由溪森禪師一手主辦。108位僧人,白天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大小官員畢至。福臨還打破清代定制,即國喪用藍筆批本27日的規(guī)制,于董鄂妃之喪用藍批達120天之久。
福臨為亡妃大辦喪事,并削發(fā)出家(后經勸諫回宮),這無疑是他難以承受心理重創(chuàng),決然與母后進行抗爭的表現。
死者深可哀。也許是福臨對亡妃愛入骨髓,此后的歲月唯有以淚洗面,這對本來身體虛弱的順治帝來說,無異雪上加霜。董鄂妃死去4個月后,少年天子福臨也成為孝莊太后政治婚姻的第二個犧牲者,撒手而去,年僅24歲。順治去世的同時,董鄂妃之妹貞妃董鄂氏也被逼身殉。
稍能告慰這位“行癡”皇帝和愛妃在天之靈的是,康熙二年(1663年)六月,世祖順治于清東陵孝陵地宮與孝獻端敬皇后董鄂氏合葬同眠。因福臨的尸體已經火化,且福臨遺命“山陵不崇飾,不藏金玉寶器”,因此孝陵雖經三百余年的風風雨雨,卻完好無缺地保存下來,它也是清東陵所有陵寢中唯一沒有被盜掘的一座墳墓。
改朝換代和士大夫的選擇
史家曾記載過這樣一則趣事:南明重臣錢謙益在南京陷落時投靠了清廷。北上就職前,他到蘇州城外的虎丘一游。友人見他身著一件小領大袖、式樣特別的衣服,就追問他代表哪朝風格。錢謙益自然聽出了友人的敵意,于是故作輕松地回答:“小領示我尊重當朝之制,大袖則是不忘前朝之意。”友人聞聽不禁戲謔道:“大人確為兩朝領袖!”
這“兩朝領袖”的戲語真正道出了清初政治生活中那充滿矛盾的無奈現實。在任何一個改朝換代的當口,矛盾叢生、危機四伏都是件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對于那些前明的遺老遺少們來說,忽然間,他們所面臨的已經是關乎生死的抉擇:或是舍生取義,為崇禎皇帝殉道,為大明江山而戰(zhàn),博取忠孝節(jié)義的美名;或是委身新主,低下高傲的頭顱,茍且偷生,此外別無他途。而在視名節(jié)與生命同等重要,甚或高于生命的傳統社會,無論做出何種選擇都是需要一番勇氣的。更何況新主不是漢族呢!在這里,儒家思想哺育下的士大夫陷入極度的精神煎熬和難以自拔的痛苦中。
《莊子•人間世》記載:“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二,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在孔子看來,世界上只有兩類行為準則,人人必須遵守。前者由自然決定,后者由社會決定。無論是為人之子,還是為君之臣,都應遵守這兩類準則。
到了漢代,孔子的“兩大戒”或者說是兩類行為準則被董仲舒牽強地聯系在一起,在他的論述中,把下忠于上視作是宇宙的法則。他還從漢字“忠”和“患”這兩個字的筆畫中,生動地引申出:前者指盡忠于一個君主,而后者是懷有異心的結果。在以后的儒家經典《忠經》和《孝經》里,忠和孝強固在一起,并把忠視為所有美德之首。宋代的巨儒朱熹在為《論語》“事君能致其身”作注時認為“致猶委也”,因而整句的意思應為“委致其身”,也就是“不有其身”。同時代的史學家司馬光把臣對君的忠和妻對夫的忠貞結合在一起,他批評馮道作為一個人臣卻替不下于五個不同的朝代服務過,并在其名著《資治通鑒》中聲明:“正女不從二夫,忠臣不事二君。”這種思想經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程頤的“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宣播,忠君和氣節(jié)作為基本概念深入士大夫的肺腑之中而不可動搖了。
自宋代以來,“被發(fā)左衽”的危機一步步加深,士大夫在現實的抉擇中要經受心靈的種種震撼。明末清初的改朝換代也是如此。
被稱為文壇領袖、一代宗師的錢謙益就是一個復雜多變,隨波逐流的人物,他的榮辱成敗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的境遇與選擇,頗具典型意義。
錢謙益號牧齋,晚年號蒙叟,自稱東澗老人,江蘇常熟人。生于明萬歷十年(1582年),自幼聰慧,20歲左右在東南一代便有文名,和東林領袖顧憲成、顧允成兄弟交游。29歲中探花后,葉向高是前輩,孫承宗、王圖是座主,高攀龍、左光斗、楊漣、周順昌、黃道周等名流是僚友,瞿式耜是門生,聲氣震動一時。東林諸領袖相繼被害后,錢謙益儼然是東林黨魁。一時間,“雒中之冠帶,汝南之車騎,蜀郡之好事,鄠杜之諸生,聞聲造門,希門枉駕,履舄交錯,舟船填咽,邑屋闃其無人,空山為之成市”。成為文壇宗主,一代大師,后生晚輩的泰山北斗。在閹黨阮大鋮的《東林點將錄》的黑名單上,錢謙益名列第三,位次僅在李三才、葉向高之下。崔呈秀開的另一黑名單《天鑒錄》上也赫然有錢謙益的大名。天啟五年(1625年)楊漣、左光斗等人被魏忠賢殺害,錢謙益也被牽連削籍回里,這為他博取了更多的聲名。崇禎元年(1628年)十一月,大學士劉鴻訓罷,思宗詔廷臣會推大學士,錢謙益名列第二,被皇帝選用的可能性極大。由于周延儒散布流言,錢謙益落選,此后一直在家賦閑長達16年。崇禎十四年(1641年),已是花甲之年的錢謙益冒天下大不韙,以娶正妻禮儀納秦淮名妓柳如是為妾。據《虞陽說苑》甲編《牧齋遺事》記載:錢謙益大張婚禮儀式,“簫鼓遏云,蘭麝襲岸,齊牢合,九十其儀。”此事引起保守士紳極為不滿,向婚禮彩車投擲磚礫。錢謙益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頗有叛逆自如的強健精神。此后,兩人“相得甚歡,題花詠柳,殆無虛日”。個性的舒張和思想情趣的契合,以及識見、抱負的多重復歸,構成了對封建名教心防的強烈沖擊,鑄成了開一代風氣之先的“錢柳之戀”。
可是,星移物換,“十七載圣明天子橫尸在長安道”,崇禎帝死后,作為陪都南京的文武臣僚急成一團,要找一個皇帝重建政權。擁有兵權的閹黨阮大鋮立福王為帝,并起用閹黨對東林報復。錢謙益諂媚閹黨,僅混了個禮部尚書的職位。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豫親王多鐸率清軍南下,南明的士子們還未暇檢討明亡之恨,整日在爭吵中迎來了一個新的統治面孔。錢謙益以接近“懸車”之齡的疲憊之軀,又一次調轉自己的生命航船,率文班諸臣奉輿圖冊籍,冒著淋淋細雨,跪道降清。次日,錢謙益帶著厚厚的禮單和大紅的捧帖親自叩見豫王。之后,興沖沖揚鞭北上,滿以為會得到重用,孰料直到順治三年(1646年)才作了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錢謙益大失所望。幾個月后,以疾乞休。
如果說,錢謙益的一跪還帶有政治賭博的話,那么他的南回便注定自己是委委實實地失敗了。“昔去幸寬沈白馬,今歸應悔賣盧龍”,一世的英名全在這一跪一起間遠離而去,剩下的只是無盡的凄苦和幽怨。晚年的錢謙益皈依空門,每日靠念經禮佛來排遣、懺悔。
殘生猶在訝經過,執(zhí)手只應喚奈何!
近日理頭梳齒少,頻年洗面淚痕多。
神爭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壺且任他。
嘆息題詩垂句后,重將老眼向關河。
這首充滿自怨自艾的詩作道出了凄涼的心境。另有一首作于順治五年(1648年)被控“反清”關押在南京時的詩:
覆懷池畔忍重過,欲哭其如淚盡何?
故鬼視今真恨晚,余生較死不爭多!
陶輪世界寧關我?針孔光陰莫羨他!
遲暮將離無別語,好將白發(fā)喻觀河。
這種欲哭無淚,生不如死的感覺時時縈繞在錢謙益的胸懷。
南歸的錢謙益也做了一些反清的事。順治五年他因出資招兵反清被關入大獄,官司經近一年審結。順治六年(1649年)七月十五日,瞿式耜的家人派家童到桂林去看永歷帝的桂林留守瞿式耜。錢謙益帶密信給他的學生,信中指陳當前軍事形勢,列出全著要著急著,還報告清軍將領動態(tài),和可能反正的武裝部隊。瞿式耜的案語說得更明白:
臣同邑舊禮臣錢謙益寄臣手書一通,累數百言,絕不道及寒溫家常字句,惟有忠驅義感,溢于楮墨之間。蓋謙益身在虜中,未嘗須臾不念本朝,而規(guī)畫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
一年后,清軍攻下桂林,瞿式耜慷慨赴義。
黃宗羲在《錢宗伯牧齋》詩里,有“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也可證晚年的錢謙益確做過反清之類的事,否則,黃宗羲不會引他為知己。
順治十八年(1661年),錢謙益80大壽。族弟錢君鴻要發(fā)起替他征集慶壽詩文,他苦口辭謝說:
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茍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生。絳縣之吏,不記其年,杏壇之林,久懸其脛。此天地間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慗遺,鵂鹠之所接席者也。人亦有言,臣猶知之,而況于君乎?
這一段自我評價,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準確的。明亡他該死不死,降清卻偷生得生,是一個被歷史遺棄的不祥人,該以杖叩脛的怪物。
康熙三年(1664年),83歲的錢謙益病逝。
一百年后,他的《初學集》、《有學集》等書被列入禁毀書中。
與錢謙益、龔鼎孳并稱為江左三大家的吳偉業(yè)在仕清問題上更具悲劇色彩。出生于江蘇太倉的吳偉業(yè)于崇禎四年(1631年)高中一甲二名進士,明末參加過復社,官至少詹事。因與馬士英、阮大鋮意見不合,辭官歸隱。入清后,少年天子福臨慕其才名,強迫他入京。順治十二年(1655年),他參加《太祖圣訓》、《太宗圣訓》的撰修,并于次年升國子監(jiān)祭酒。隨后以母病還鄉(xiāng),再未出仕。似乎是為了贖罪,吳偉業(yè)寫了許多詩來紀念殉國的忠臣,同時對自己仕清予以自責:
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在近乎一種悲涼的《自嘆》詩中,他抒發(fā)自己“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的感慨。仿佛自己無法洗清身上的恥辱一樣,縱然百轉千回,也難逃歷史的污點。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他同錢謙益的老師弘儲和尚一道研習佛學?滴跏辏1671年),吳偉業(yè)在彌留之際要來紙筆,寫下了平生最后幾行字:
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殮以僧裝,葬吾于鄧尉靈巖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于人。
吳偉業(yè)的“遺囑”頗具象征意義:自己沒能同明朝覆亡一起結束生命,既是個人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他沒有勇氣按正常人的死亡裝束歸葬于他的先祖墓下,因為他作為氣節(jié)相崇的明朝的政治家,是不稱職的,權且僅以“詩人”銘墓了。
萬古痛心事,崇禎之甲申。
天地忽崩陷,日月并湮淪。
當時哀憤切,情詞難具陳。
歸莊《除夕七十韻》一詩中的這幾句和著血淚寫成的文字,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的心情。他們以甲申年為界,將自己的人生劃分為截然不同的前后兩個階段。有些人,如著名的人物畫家陳洪綬,在明亡后更改了自己的姓名,表現出對以往歷史的深刻反省。再如紹興望族后裔的張岱,甲申年以前他陶醉于嬌美的侍女中間,在戲曲、華服等享樂中度日。清軍征服浙江后,他放棄了所有享樂,痛感“國破家亡,無所歸止”,于是披發(fā)入山,歸隱林中。
對具有治國才干的明朝遺民而言,這種進退兩難的矛盾更為尖銳。他們出于對明朝的感情不能接受清朝的官職,但又不能忘懷作為進士所承擔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義務。這方面,對“忠君”行為予以理性的相對主義的解釋,同樣為易代之際的“變節(jié)”行為作了辯解性的注腳。
《左傳》中有一則故事,講述的是公元前548年,齊國大夫晏嬰“不死君難”的事。齊莊公被齊國權臣崔杼所殺,因為齊莊公以上凌下,公然與崔杼的妻子私通。晏嬰的侍從問他是否打算追隨國君而死,晏嬰予以拒絕,并解釋道:“君民者,豈以凌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之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這就是說,國君若為天下國家而獻身,臣應當至死不移地追隨他;如果國君是為一己私利而身敗名裂,臣就不必跟著去當殉葬品。晏嬰對君臣關系的合理化解釋中,區(qū)分了私人和公事,堅決主張國家利益高于國君和大臣私人的事。這種思想與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一致的。與荀子所描述的理想的社稷之臣(不是國君之臣)也是一致的。
值得玩味的是,朱元璋對孟子的許多思想采取否定態(tài)度。他不但將孟軻從孔廟中逐出,罷去“配享”,還怒氣沖沖地說:“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他對于《孟子》中“君以臣為草芥,臣則視君為寇仇”等語極為惱火,認為這些話“非臣子所宜言”,并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令人將《孟子》刪去三分之一,并決定“自今八十五條之內,課試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然而,絕對主義的,甚至帶有宗教色彩的忠君思想仍受到了挑戰(zhàn)。朝秦暮楚的馮道受到了李贄這位“叛逆思想家”的贊揚,他根據孟子的上述觀點,證明馮道的做法是有理由的。他聲明保證百姓的安全和幸福是大臣的責任,而馮道正是那樣做的。他“雖經歷四姓,事一十二君……而百姓卒免鋒鏑之苦,道務安養(yǎng)之力也”。
作為明朝開國皇帝的朱元璋,倡導并強化絕對的忠君行為,但歷史卻開了他一個大玩笑。無論是崇禎自縊時的北京的明臣,還是陪都陷落時的南京臣僚,為大明殉國的鳳毛麟角,相反,絕大多數臣僚入仕新朝作了“貳臣”。據載,南京陷落時,文武各官爭趨朝賀,職名紅揭堆五尺者十數堆,凡生監(jiān)候選者無一不至。矢志抗清的閻爾梅曾感嘆道:“嗟乎!士大夫居恒得志,人人以不朽自命,一旦霜飛水脫,為疾風勁草者幾人乎!”過慣了太平日子的士大夫總是自命不凡,但一遇到需要他們共肩大廈于既傾時,卻“狗茍蠅營,還懷著幾句勸進表”,真正是歸莊所說的,這類人“便萬斬也難饒”。
然而,在一個風云激蕩的歲月里,要求士大夫做出同一種選擇顯然是不現實的。社會是人生的放大器,改朝換代是人性本質的一次大釋放,新的抉擇更是對儒家傳統忠節(jié)觀念的一次檢驗。
清初的散文作家魏禧寫于康熙二年(1663年)的《留侯論》就是為“變節(jié)”作辯護的文章,他反對指責張良不忠。秦早先曾滅掉張良的故國韓,在推翻秦朝時,張良又幫助劉邦建立漢朝。魏禧認為,這種做法不僅代表人民和國家的利益,而且也是一個忠君的報復行動,報復那個造成自己國家滅亡的政權。這無疑是為率先投入清朝懷抱的“變節(jié)”明臣作辯護。他還通過歷史相似處的比較為吳三桂辯護:“人有力能為人報父仇者,其子父事之,而助之以更其仇。豈得為非孝子哉!……且夫天下公器,非一人一姓之私也。天為民而立君,故能救民于水火。則天以為子,而天下戴之以為父。子房(張良)欲遂其報韓之志而得能定天下禍亂者,故漢必不可以不輔。”
無論是晏嬰的“不死君難”,還是魏禧的“棄暗投明”,都是在為順應改朝換代調整士人的從政道路尋找理論根據。錢謙益、吳偉業(yè)這些受儒家“良知”等觀念熏染很深的社會名流之“變節(jié)”使他們無法找到靈魂的安葬所。當錢謙益看到被拘押在多鐸軍營中的弘光皇帝時,他忍不住失聲痛哭,在其故主面前長跪不起。在痛苦、自責及靈魂深處的不安逐漸增強時,聊以自慰或者能夠贖買一部分靈魂的只是這樣一種想法:只有他這樣的大臣情愿不顧名節(jié)之累而與敵人合作,其他人才能得以保全性命。錢謙益和其他許多與征服者合作的南明士大夫,都用這種方式論證他們的“變節(jié)”行為。他們在承受同時代人的種種道德非難時,又在另一種方式下——即勸說新的統治者不用武力取得同樣的收復效果中安慰自己。錢謙益派他的私人幕僚周荃去多鐸那里,告訴他吳地百姓一向馴順,因此不需訴諸武力,就說明了這一點。
對統一趨勢下的士大夫的各種不同的抉擇,不僅當時的記載評說不一,即使后代乃至今天的史家也莫衷一是,難定取舍。按照統一這一發(fā)展的既定趨勢看,不用說洪承疇、吳三桂之類,就是錢謙益之類入關后降清的人也是應該可以肯定的。如果這樣,抗清的志士就成為阻礙統一的歷史“罪人”了。我們應該摒棄狹隘的漢族中心論,堅決排除有形無形的“華夷之辨”對歷史觀的束縛,同時也應該警惕把復雜紛紜的歷史簡單化、概念化的傾向產生,更要尊重歷史,客觀地評說歷史。
在那個充滿刀光劍影的年代里,“徐州遺民”閻爾梅矢志抗清,是士大夫中的另一種象征。盡管歲月的流逝使他越來越感到一種孤獨,一種“自經離亂無儕輩,孤立秋空氣岸然”式的悲壯,但“人寰尚有遺民在,大節(jié)難隨九鼎淪”,他們直面的是另一種人生,書寫的卻是一種永恒。
出身于江蘇沛縣富民家庭的閻爾梅少年時代就關心時事,喜詠歷史上的英雄事跡和詩詞。11歲初下科場,便在試卷中評論時政,抒發(fā)抱負?脊匍喚砗螅林“此子英氣太甚,須折磨之”,有意貶低其名次。天啟二年(1622年)中進士,明末加入復社,對閹黨弄權亂政銜之入骨。崇禎自縊的消息傳來,他痛不欲生,絕食七日,死而復蘇。順治元年(1644年)秋,他遍身縞素,披掛重孝向南明使臣痛陳復國大計,他還上書史可法,建議與農民軍聯合抗清。揚州淪陷后,閻爾梅幾經輾轉,化裝成游方僧人,秘密往來于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為抗清奔走呼號。順治八年(1651年)榆園軍抗清失敗,閻爾梅被捕,在押往濟南途中,清朝調集八縣兵馬押護。一路上,市民百姓夾道相送,閻爾梅破帽布衣騎一驢上,遍體鐵索,但神態(tài)自若,慷慨高歌:“一蹇何勞八縣兵,凌霜踏碎濟南城。”觀者無不落淚。
次年冬,閻爾梅被投入濟南大獄。獄吏是故明舊吏,久慕其名,多次勸降,均遭拒絕。閻爾梅對許多舊友降清,“中原名士多胡服”的情況尤為憤恨。不久前,陳名夏致書勸其應試,并許愿以“會元”頭銜相贈,他以詩冷冷作答:“誰無生死終難必,各有行藏兩不如。”陳不再相強。他在獄中聽說好友吳偉業(yè)出補國子監(jiān)祭酒,十分傷感,寫信大加斥責。江南科場案,蘇州哭廟案相繼發(fā)生后,文人士子多催難,對清朝的民族壓迫政策有了新的認識。閻爾梅恥笑他們:“諸生自說咸陽好,臨到坑時始怨秦。”如果廣大知識分子同仇敵愾,清軍何以蹂躪江山如一紙,每念及此,閻爾梅汗水涔衫?滴跛哪辏1665年),閻爾梅逃至北京,躲進“江左三大家”之一,現為刑部尚書龔鼎孳的家中。龔妻徐氏是明時秦淮名妓,頗有民族氣節(jié),明亡后曾掩護過許多抗清志士。她久慕閻爾梅義名,便多次敦促龔鼎孳設法營救,閻爾梅轉禍為安。龔鼎孳早年隨父鎮(zhèn)守金川門御清,父陣亡時曾為之大慟,指天發(fā)誓要報仇雪恥,但他言猶在耳,身已滿服。大動亂的年代打破了人們既定的生活軌道,人們在強力擠壓下走著他們自己也不知歸途的路徑。時間的流逝把戰(zhàn)爭的煙火漸漸沖淡。清朝已經取得決定性勝利。閻爾梅深感用武力推翻清朝的想法已成夢囈,自嘆“初心如火漸如霜”。此后每日撫琴悲歌,在寄托哀思中走向生命的盡頭。
夢千重,家萬里,流落天涯,日月秋光起。今是何年渾不記,墻角多情,猶掛崇禎歷。
畫家萬壽祺這首題名《病中風雨》的詞句,是對那個漸已消失的動亂歲月的辛酸回憶,他們和廣大的士大夫一樣,在無奈中接受了金戈鐵馬聲中建立起的一個新王朝。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已同新主人共呼吸、同命運,而為數可數的“遺民”或“隱逸”像晨星一樣寥寥地點綴著新的黎明,述說著那段既痛苦也悲壯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