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金曉燕問我。
“嗯。”我點點頭。
“你說我的日記寫得對嗎?”金曉燕說。
“我也說不清。老師都表揚你了,肯定是對的,只是……”我怕她不高興,不說了。
“只是什么?你說呀!”
“那你可別生氣,”我看著金曉燕的臉,在落日的余暉中,她顯得很漂亮。兩只小辮搭在肩上,只是兩只眼睛盯著地面,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你說吧,我不生氣。”
“我只是覺得你寫得有點兒過了。我都不敢想如果你真的失去右手會是什么樣子。”
“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呢?劉老師不是說戰(zhàn)爭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嗎?”金曉燕抬頭看著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僅劉老師說過,報紙、電臺都這么說。我不明白,戰(zhàn)爭是人類的產(chǎn)物,為什么人類卻不能避免呢?為什么總想用戰(zhàn)爭來解決一切呢?我們還小,可那些大人在做什么呢?他們成天說打仗打仗,為什么就不動動腦子想想怎么去防止戰(zhàn)爭呢?在讀完普希金的《高加索的俘虜》后,我曾經(jīng)問過劉老師,戰(zhàn)爭這么殘酷,為什么人們不去制止它呢?劉老師的表情很嚴肅,他說戰(zhàn)爭殘酷論是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論調(diào),戰(zhàn)爭是分成正義和非正義的,戰(zhàn)爭是磨煉人們意志的試金石。我看見劉老師的眼睛里閃現(xiàn)著一種奇異的光芒,一種成為戰(zhàn)爭英雄的渴望。我垂著頭,腦子里出現(xiàn)了各種不同的英雄形象,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我知道自己的懦弱膽小,如果真有戰(zhàn)爭,我注定成不了英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金曉燕的問題,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如果失去身體的一部分,太殘酷了。我不愿意失去身體的一部分,也不愿意金曉燕失去身體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我真看到她右臂那空空的袖管,我一定會痛苦死的。如果劉老師呢?好像我就不太在意了,因為他似乎只要能成為英雄,生命都可以付出。這不是求仁得仁嗎?
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我們不再說話,默默地走著。從上中學起,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走了。我真想一直和她這樣走下去,永遠也走不到家。
走到她家門口,金曉燕說:“到我家坐坐吧!你好久沒來了,我爸還問過你,說要和你下圍棋呢!”
“不了,二子還等著我做作業(yè)呢!我得快點兒趕回去。”
“你不是做完了嗎?”金曉燕挺奇怪。
我笑了一下,岔開話:“你可別生二子的氣,他是有口無心,其實他人挺好的。”
“不會的,我知道你們是哥們兒。”
我看她笑了,心里也高興起來。就是,想那么多干嗎!生活是如此美好,戰(zhàn)爭真的迫在眉睫嗎?
寒假過后,初中的第二個學期開始了,一開始一切都挺順,老師還是不斷夸獎傻二的進步,我也依然是班里的第一名,可是,傻二在期中考試時犯的錯誤一下子把我從全班第一的地位打了下去,淪為大家的笑柄。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第一門考試是數(shù)學,我們順順利利地過去了,我是當然的一百分,袁潔那么努力也只比傻二高4分,得了99分。你要是小學算術(shù)不錯,就可以算出傻二的數(shù)學成績了吧——95分!考完數(shù)學那天,傻二告訴我,他故意錯了一道5分的題,他還特夠哥們兒地說,“我得讓著你點兒,不能讓老師看出來。我不和袁潔比,她是班長,給她留點兒面子,我能及格就行了。”
第二門考試是語文,我和傻二約好,如果有作文可就不能抄了,那樣會露餡的,他說沒問題,還吹吹乎乎地說他不怕作文,說他比我大幾歲,見多識廣,肚子里有貨,還怕作文?平時他就是懶得動筆,所以寫不出什么來,考試就不一樣了,到時候他準會思路大開,就怕時間不夠,收不住筆寫成了長篇小說。
卷子發(fā)下來一看,還好,沒有作文,就是填空造句類比斷句和古文翻譯。拿到考卷,我就沒停筆,一直在寫,而傻二在我旁邊眉頭緊鎖,好像一副思考的模樣,只是不落筆寫字。我知道他在等待,一旦我答完幾道題,他就可以開始抄了。
很快,第一張試卷答完了,我把試卷挪挪地兒,方便他看,把胳膊抬了起來。
傻二的頭低了下去。
時間不長,我的胳膊沉了下來,老這么支著也太累了。
“嘿、嘿,你丫胳膊再抬抬,我都看不見了。”傻二小聲說,捅了捅我。
我抬高了手臂,又把考卷朝他那邊移移。傻二的鉛筆在他的試卷上發(fā)出了沙沙的聲音。
就這樣,我不斷抬高手臂,又慢慢沉降,接著又抬高,又沉降地折騰了兩節(jié)課,直到下課鈴響,我才疲倦地交了卷。出了教室,我不斷地甩胳膊扭腰,傻二也不斷活動脖子,用手扳動腦袋,然后高興地蹦了個高說,“走!到我家去,我爸昨天帶回來芝麻醬燒餅了。”
第二個星期,劉老師叫我們下課后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我們看見劉老師的辦公桌上攤著兩張語文試卷。
“你參加期中考試了嗎?”劉老師問傻二。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當然了,我交卷時,您不是還說讓我們好好休息,不要熬夜嗎?您還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將來如何如何什么的?”傻二回答。
“這里哪張試卷是你的?”劉老師指著桌上攤開的那兩張語文試卷問。
傻二指著一張字跡歪斜潦草的試卷。“這是我的,這不是我的筆跡嗎?”
“你仔細看看,那是你的嗎?”劉老師的語調(diào)有明顯嘲諷的意味。
傻二上下打量著試卷,肯定地說:“那當然,這就是我的,沒錯!”
“那你怎么寫上別人的名字了?”
真的,在考試人姓名一欄出現(xiàn)的是我夏華博的大名。傻二愣了,直撓他的腦袋。
“你解釋一下,”劉老師把臉轉(zhuǎn)向我,“你怎么有兩張考卷,這是怎么回事?”
“我,是啊,真奇怪,我也不知道,誰寫錯了吧?”我看著那兩張考卷囁嚅著。
“好啦,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們準備補考吧!”劉老師把兩張考卷收起來,不客氣地說。
“劉老師,這事不怨小博,是我偷偷抄他的,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在這種時候,傻二總是講哥們兒義氣的。
“不用多說了,準備補考吧!”劉老師站起身,繃著臉,一點兒也不肯通融。
從辦公室出來,我一肚子火,補考,我怎么和爸媽交代呀?
“你丫怎么抄的?怎么這么笨呀?”我狠狠給傻二一拳,打在他的胳膊上。
傻二揉著胳膊,低聲下氣地說他抄的太急了,考試那么緊張,沒顧得上用腦子,光想快點兒抄了,看見我卷子上的字就一股腦地抄了下來。
“你真傻呀,怎么連我的名字也抄,害得我跟你一起補考!”
“我可不是故意的,真對不起,哎,我明天給你帶個烤白薯吧?”傻二滿臉堆笑地說。
我回家挨了打,不是我爸打的,我媽說我爸手重,不讓他動手。我媽把我拉到里屋,用掃床笤帚掃了我屁股兩下,又用手拍打兩下床,小聲告訴我,讓我大點兒聲哭。
我就起勁地嚎了兩聲。
一星期后我和傻二補考了,偌大個教室坐了三個人:我坐在教室第一排最左邊,傻二坐在教室第一排最右邊,劉老師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正中間。考試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還是一百分,傻二卻是不及格。
傻二的座位也被調(diào)整了,他一個人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的最左邊,我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的最右邊,我們都沒有同桌。傻二愁眉苦臉對我說,他可能又要留級了。
完了,全完了!我可真夠倒霉的,這下讓老師盯上了,誰還能救我呀?再這么下去又要蹲班了!他傷心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