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袁世凱“有密未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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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過去流行的看法,1898年“戊戌變法”之所以演變成“戊戌政變”,光緒帝之所以泣血瀛臺、幽禁十年;康有為、梁啟超等之所以流亡海外十幾年;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銳、劉光第和楊深秀六君子之所以壯志未酬,血灑菜市口,皆源于袁世凱叛變。在指控者看來,他們的計劃只有袁世凱知道。袁世凱是維新罪人,是光緒帝的仇敵,所以過了十年有攝政王載灃替乃兄報仇,將袁世凱開缺。這一系列因果報應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由得不信。只是遺憾的是,這些只是傳言,不是歷史。
不速之客
1898年9月18日,夜幕沉沉,新任軍機章京譚嗣同獨身一人步履匆匆,前往位于王府井大街北頭報房胡同的法華寺,拜訪投宿在那里的袁世凱。
袁世凱是甲午戰(zhàn)后體制內炙手可熱的維新人物,三年天津小站練兵成效顯著功名顯赫,剛剛被朝廷任命為兵部侍郎,相當于后來的國防部副部長。袁世凱此次北京之行就是為了這件事,是朝廷循任職慣例安排談話。昨天(9月17日)上午,袁世凱已經在頤和園覲見了皇上,皇上夸他兵練得好,軍事學堂辦得也好,叮囑袁世凱繼續(xù)努力,甚至還說可以與頂頭上司、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榮祿各辦各事。
皇上的格外關照讓袁世凱很亢奮。18日,依然留在北京等待更具體安排的袁世凱見縫插針相繼拜訪了李鴻章和慶親王。李鴻章是袁世凱的老上司,有伯樂之恩,如果沒有李鴻章早年欣賞、提攜,不可能有袁世凱的今天;慶親王是恭親王之后滿洲貴族領袖,是朝廷此時大小事務的總管家。袁世凱與李鴻章就當時日趨緊張的軍事形勢交換看法,分析英國多艘軍艦在大沽口外游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至于慶親王,袁世凱在慶王府等到傍晚也沒有見到,據說慶親王留在頤和園參與軍機,大約也是與英國軍艦動向有關。
疲憊的袁世凱剛回到這個臨時寓所,就收到榮祿派人送來的急件,叮囑袁世凱留心英國軍艦異動,讓袁世凱盡快歸隊。由于袁世凱已經奉旨定于20日請訓,不便立即離開北京回天津。袁世凱請幕僚起草了一個奏折說明緣由,請軍機處變通安排在明天(19日)請訓。
當袁世凱與幕僚正在秉燭起草奏折時,忽聞門外有人聲。很快有人持名片來報,說是新任軍機章京譚嗣同大人有公來見,不候傳請,譚嗣同已至會客室。
對于譚嗣同,袁世凱當然相當了解。知道譚大人既是康有為的密友,也為今上近臣,而且,譚嗣同在維新陣營中是有思想有見解有擔當的,坐而言,起而行,黑白通吃。袁世凱憑經驗估計,譚嗣同不請自來,行色匆匆,絕對不是簡單道賀,不是一般性寒暄,必有要事相商,于是停筆出迎。
圍園劫后
見面之后當然少不了一番寒暄,譚嗣同對袁世凱榮升兵部侍郎表示祝賀,但不容袁世凱回話,譚嗣同立即表示有密語相告。袁世凱稍感詫異,即請入內室,屏退仆役,各自略表久仰及相見恨晚等意。譚嗣同以面相之法恭維袁世凱有大將格局,又不容袁世凱客套,轉而忽問袁公的請訓時間是不是后天。
袁世凱告訴譚嗣同,原本安排請訓謝恩的時間是后天,只是現(xiàn)在突然接到天津方面的電報,知英國兵艦數艘在大沽口海面游弋,正在準備具折明日請訓,請訓后即回天津。聽了袁世凱的說明,譚嗣同迅即引入正題,正色道:“外侮不足憂,大可憂者,內患耳!
譚嗣同的說法激起了袁世凱的注意,急詢其故,譚嗣同說:“袁公此次受到破格提拔,必將有以圖報。皇上現(xiàn)在面臨大難,非公莫能救!痹绖P聞言失色,急忙辯白:“袁某世受國恩,本應力圖報稱,況己身又受不次之賞,敢不肝腦涂地,圖報天恩?但不知皇上難在何處?”
聽了袁世凱的表態(tài),譚嗣同還算滿意,于是直截了當告訴袁世凱,根據他們所掌握的情況,袁公的頂頭上司、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最近向皇太后獻策,將行廢立之謀,皇上面臨巨大危險。袁公作為榮祿親信,難道毫無覺察?袁世凱說,在軍營的時候,袁某也常與榮大人晤談。察其詞意,忠君愛國,從來沒有操縱廢立之類的陰謀。譚大人所說聞所未聞,恐怕道聽途說,不足為訓。
對于袁世凱的解釋,譚嗣同將信將疑。但是為了說服袁世凱,譚嗣同還是按照先前與康有為等人商定的思路,挑撥袁世凱與榮祿的關系,讓袁世凱與榮祿決裂,為我所用。譚嗣同說:袁公固然是光明磊落的人物,但榮祿此人極其狡詐,他表面上對袁公信任有加,甚至讓別人都覺得對你不錯。其實,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榮祿在內心深處對袁公猜疑、防范甚多。一個最簡單的例證,袁公辛苦這么多年,勞苦功高,成就顯著,中外欽佩,但去年袁公僅僅晉升了一級,這是什么原因?說白了,就是榮祿故意抑制你。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譚嗣同告訴袁世凱,南?涤袨橄壬鷮δ阋恢辈诲e,曾在皇上面前保薦過你,但皇上表示曾聽皇太后提及你,只是榮祿常常說袁世凱飛揚跋扈,不可重用。皇上對此也很納悶,以為袁世凱辦事甚為明白,但為什么總有人說他不可重用呢。譚嗣同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告訴袁世凱,你袁世凱這一次被破格提升,不知皇上為你費了多大勁。譚嗣同當然不是要和袁世凱侃大山,他的目的就是要袁世凱設法救皇上。問題在于,袁世凱根本不相信榮祿謀反弒君,不相信政治高層會發(fā)生這樣的非常政變。袁世凱的猶疑不決逼著譚嗣同拿出真憑實據,好像譚嗣同也早已想到了這一點。譚嗣同遂從衣兜拿出一張紙片,但見上面寫著:
榮祿謀廢立弒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凱初五請訓,請面付硃諭一道,令其帶本部兵赴津,見榮某,出硃諭宣讀,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為直督,傳諭僚屬,張掛告示,布告榮某大逆罪狀,即封禁電報局、鐵路,迅速載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圍頤和園,一半守宮,大事可定。如不聽臣策,即死在上前。
很顯然,這張紙片是譚嗣同寫給皇上的報告,至于是否送上去,皇上是否有批復,譚嗣同并沒有說。久經沙場的袁世凱應該說見過世面,但這張小紙條看得他大汗淋漓心驚肉跳。袁世凱心中暗想,此類據兵謀反的主意,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罪大惡極。他不禁反問譚嗣同:譚大人建議派兵包圍頤和園,意欲何為?
譚嗣同說,慈禧太后是最大的禍首與罪魁,不除此老朽,國不能保,政不能改,皇上無權,一切都無從進行。不過,這件事不需勞袁公大駕,自有譚某另外安排,袁公不必過問。
劍拔弩張
慈禧太后是當時中國實際上的最高領導者,譚嗣同等人竟然準備對慈禧太后動手,這件事實在是非同小可。袁世凱深知,多年訓練與影響,慈禧太后的地位不僅在內外大臣心目中至高無上,即便是一般士兵,也對皇太后懷有無限崇拜與景仰,以這種軍隊去捕殺皇太后,根本就不能成功。袁世凱坦率告訴譚嗣同:皇太后聽政三十余年,迭平大難,深得人心。袁某帶兵,常以忠義為訓誡,如令以作亂,不必可行。
譚嗣同對袁世凱的擔憂不以為然,他自信地告訴袁世凱:“我雇有好漢數十人,并電湖南召集好將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無須用公。但要公以二事:誅榮某、圍頤和園耳。如不許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亦在公手。今晚必須定議,我即詣宮請旨辦理。”
既然譚嗣同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袁世凱已無退路可言。但畢竟此事太過于重大,除了恐懼之外,也必須冷靜面對。久經沙場、見過世面的袁世凱并沒有被譚嗣同逼到死角,他從容告訴譚嗣同:“此事關系太重,斷非草率所能定。今晚即殺我,亦決不能定。且譚大人今晚請旨,上亦未必允準!弊T嗣同告訴袁世凱:“袁公不必擔心,譚某自有挾制之法,必不能不準。后天早上袁公請訓謝恩時定有硃諭一道面交袁公!
據袁世凱事后描述,由于當時他看到譚嗣同氣焰兇狠,類似瘋狂,然譚嗣同畢竟是天子近臣,又不知有何來歷,如此時明白拒絕,肯定翻臉,譚嗣同或許真敢“即死在”這兒,至于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袁世凱想都不敢想。他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設法推宕,不節(jié)外生枝,不過度激怒譚嗣同。袁世凱的推宕理由是:天津為各國聚處之地,若忽殺直隸總督,中外官民必大訌,國勢即瓜分。且北洋有宋慶、董福祥、聶士成各軍四五萬人,淮練各軍又有七十多營,京內旗兵亦不下數萬,袁某統(tǒng)領的新軍不過七千人,出兵至多六千,如何能辦此事?恐在外一動兵,而京內必即設防,還沒有等到袁某領兵開拔,皇上可能就將陷入危險境地。
譚嗣同似乎意識到袁世凱的推宕之意,他直截了當告訴袁世凱,這些理由都不成立,前提是袁公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對方措手不及。待袁公動手,即將硃諭分發(fā)諸軍,布告天下,照會各國,看誰還敢亂動?
確實,如果真照譚嗣同設想這樣做,誰敢反對?這又將袁世凱將到死角。袁世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說:“本軍糧械子彈均在天津營內,小站存者極少,必須先將糧彈領運足用,方可用兵。”
對于袁世凱的實際困難,譚嗣同也略表同情。他說:“可請皇上先將硃諭交給存收,俟布置妥當,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動手。”從這段話分析,譚嗣同等人雖然在預案中意識到政局可能會發(fā)生轉變,但似乎并沒有惡化到必須立即發(fā)動,似乎還有從容準備的時間。
譚嗣同的建議又引起袁世凱新的疑慮,他說:“我袁某萬不敢惜死,恐或泄露,必將累及皇上,臣子死有余辜,一經紙筆,便不慎密,切不可先交硃諭。譚大人先回,容袁某熟思,布置半月、二十日方可復告譚大人如何辦法!
對于袁世凱有意拖延,譚嗣同當然不會同意,他和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先前似乎考慮到這一點而有所準備,他一面告訴袁世凱:“皇上意甚急,譚某有硃諭在手,必須即刻定準一個辦法,方可復命。”一面從容拿出一份所謂硃諭。此份硃諭為墨筆所書,字甚工,亦很像今上口氣,大意謂:朕銳意變法,諸老臣均不順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圣不悅,飭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另議良法。
顯然,這份硃諭只是一個抄件,不是皇上手跡、親筆。這可疑的硃諭引起了袁世凱的聯(lián)想,他以為即便這份硃諭為真,其大概語意一若新任四軍機章京請求皇上急變法,而皇帝設婉辭以卻之者而已。于是袁世凱就此向譚嗣同提出疑問:“此非硃諭,且無誅榮祿、圍頤和園之說!弊T嗣同答:“硃諭在林旭手,此為楊銳抄給我看的,確有此硃諭,在三日前所發(fā)交者。林旭等極可惡,不立即交我,幾誤大事。諭內另議良法者,即有二事在其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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