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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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7月,正是酷暑,這也是舜瑤第一次在北平過暑假。雖說,恭王府是深宅大院,但坐在房間里,熱氣從外面撲進(jìn)來,屋內(nèi)像蒸籠一樣悶熱難耐。坐在圖書館里,潮熱使圖書館散發(fā)出紙張發(fā)霉的氣味。
這個暑假,季蘭要陪她的母親去承德避暑山莊小住,蕭廷要幫著他的父親去南方跑一趟生意,所以,季蘭讓舜瑤住在他們家。舜瑤仍然謝絕了她的好意。
自從他們在一起吃過飯以后,蕭廷一直與舜瑤保持著聯(lián)系,有時,會托姐姐邀請舜瑤出去玩兒,有時會找機(jī)會一起去買書,也有時會通過信件來約舜瑤出去看戲。他并沒有告訴舜瑤離開北平回家跑生意的事情。
假期的一天,舜瑤接到了一封蕭廷從南方寄來的信。在信里,他大膽地向舜瑤挑明了愛慕之意,他告訴舜瑤,會盡快結(jié)束這筆生意趕回北平,同時,希望舜瑤能在他回來時,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fù)。
舜瑤對蕭廷的印象一直不錯,她也喜歡他。但對于這突然而至的感情,她認(rèn)為為時過早,談婚論嫁也要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她暫時把這件事情放在了一邊,一如既往地將全部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
正當(dāng)她按計劃拼命苦讀時,一封家書落到她的眼前,信是大哥代筆寫的。內(nèi)容是,速返家,以訂婚事。舜瑤感到這封信既滑稽可笑,又很荒唐。她給家里拍了一封電報,稱暑假在校學(xué)習(xí),不能回去。她仍然專心致志地埋頭讀書。
電報發(fā)回家,事情并不像舜瑤所想象的那么簡單。家里接到她的電報后,滿以為她只是說一說而已,父親和母親認(rèn)準(zhǔn)了他們的三女兒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因此,他們?nèi)匀慌沃畠喝缙诨丶。過了幾天,舜瑤仍然沒有回來,一個星期過去了,舜瑤還是沒有回來。父親坐不住了,他讓祥濤打了一個加急電報,內(nèi)容是,父病重,速回。
整天埋在書堆里的舜瑤接到電報時,手開始發(fā)抖了,淚水也在眼睛里打轉(zhuǎn),父親得的是什么?家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忽然想起幾天前的那封家信,或許,父親那個時候已經(jīng)生病了?家里怕我著急,才編出什么相親的事情來,讓我回去一趟。想到這,她開始坐不住了,也無心再繼續(xù)學(xué)習(xí)。她又想到了蕭廷,最后她決定放下手里的一切,立即回家。
她簡單地收拾了一個小包,提著小皮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心急如焚地趕去火車站,買了一張夜車票,急速返回小城。
也就是這次返家,讓她的人生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
列車到達(dá)小城站的時候,她不顧一切地奔出車站,踏上一輛小轎車直奔“天鷹”。車子一停在家門口,她剛把一條腿伸出車門,那兩只小哈巴狗就歡快地跑到車前,圍著車子“汪,汪,汪”地叫個不停,舜瑤嚇得慌忙又把腿縮回車?yán)。這個時候,三弟祥涌跑出來,抱起小狗,舜瑤才走下車子。
祥涌高興地叫著:“三姐,你回來了。不是說暑假不回來了嗎?”
舜瑤滿臉是汗,顧不得與三弟說話,三步并做兩步進(jìn)了大門。她一放下箱子就高聲喊了起來:“媽!媽!我回來了!”
母親聽到喊聲,邁著小碎步,扭著腰,笑瞇瞇地從廚房里走出來,見到站在門廳里的舜瑤,滿臉通紅,頭上冒著熱氣,旗袍也被汗水打得濕漉漉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反而露出一臉的驚訝,看著喘著粗氣的舜瑤,問:“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說假期在北平嗎?”
舜瑤看到母親神采奕奕的樣子,站在那里呆呆地,張開的嘴半天沒有合上。她上下打量著母親,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母親含著微笑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女兒。這種戲劇性的變化令舜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她的臉開始由紅變白。
母親也看到了女兒表情的劇烈變化,她也不明白女兒為什么是這個樣子?母親關(guān)心地問:“三丫頭,你回來,事先打個電報,也好去接你,看把你熱的。”
舜瑤越發(fā)疑惑起來,她問母親:“媽,我收到家里的電報,說爸爸病了,這是真的嗎?”
母親看了一眼舜瑤,剛才臉上的光彩消失了,她低聲對舜瑤說:“三丫頭,你父親確實(shí)有些不舒服,唉,來得太突然了!你爸爸是急的,這兩天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呢。他也等著你快點(diǎn)回來呀。只是,你說要在學(xué)校念書,你爸爸不知道該如何做,著急呀!孩子!”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是嚴(yán)肅,沒有絲毫笑意。
父親聽說三女兒到家了,便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舜瑤看到父親,定了定神,走到父親面前,喊了一聲:“爸,我回來了!比缓,眼睛就停留在父親的臉上,看了好一陣子后,開始埋怨起父親來,說:“爸爸,你病了,為什么不照實(shí)說呢!”
父親看著舜瑤,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舜瑤看得出來,那是一種勉強(qiáng)的笑容。父親什么也沒有對她說,只對母親說了一句話:“孩子他媽,三丫頭回來了,先讓她好好休息休息,這孩子學(xué)習(xí)很是辛苦,又坐了一夜車,想必是累了,弄些清涼的東西,讓三丫頭清清心火!闭f完后,他又看了一眼舜瑤,轉(zhuǎn)身回臥室休息去了。
母親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讓月兒去廚房端來一碗冰糖蓮子湯。舜瑤沒有胃口也沒有心情,她看著母親,焦急地問:“媽,爸的病不要緊吧?我看爸爸的氣色不太好,是不是買賣上的事情讓爸爸著急了?”
母親微笑著對她說:“三丫頭,你爸爸沒什么大病,他是心里有火,沒什么,不用擔(dān)心!
舜瑤滿心疑惑,不知道父母在唱哪一出戲?不過,聽了母親的話后,她略微踏實(shí)了一些。但轉(zhuǎn)念一想,家里好像瞞著自己在搞什么名堂?
晚上,母親把舜瑤單獨(dú)叫到客廳。在客廳里,她看見父親正慈祥地看著自己。母親等她坐下來后,對她說:“三丫頭,你父親找你有事情要談!
舜瑤的目光轉(zhuǎn)向了父親,奇怪地問:“爸,找我有什么事嗎?”
母親笑著說:“還不是為你相親的事情!
舜瑤睜大了眼睛驚訝地問:“相親?跟誰?”
母親還以為女兒會為此而高興呢,便接著說:“你也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該說個人家了,女孩子許個好人家,我們做老人的也就放心了。你看,你大姐,媽看著高興!备赣H坐在一邊沒有吭聲。
舜瑤露出不滿的神態(tài)來,說:“媽,我還是個學(xué)生呢,不想談這種事情!
母親仍然微笑著說:“先看看,不忙著結(jié)婚,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再說,免得好小伙子讓別人家的女孩子追跑了!
舜瑤心里十分不高興,但也沒有頂撞母親。
此時,坐在一旁的父親開口說:“三丫頭,你今天回來,坐了一宿夜車,先去休息去吧,明天再說。”
舜瑤見父親并沒有繼續(xù)談這件事情,悶悶不樂地退出了客廳。
她心里明白,如果真像母親所說的那樣,那么,擺在她面前的路只有服從,但是,她希望這不是真的。
祥濤則一直在等著三妹,他見舜瑤從客廳出來后,趕忙迎了上去。舜瑤看見大哥后,非常生氣地瞪著祥濤,她不想與大哥說話。
祥濤看到舜瑤生氣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對她說:“三妹呀,爸媽是對的,別太鉆牛角尖了,作為朋友不妨先認(rèn)識一下,也沒什么嘛!
舜瑤一聽,滿臉嗔怪地對祥濤說:“大哥,原來你是知道的,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吶?我一直最相信你,可是,這次你也來騙我!闭f著,舜瑤的眼淚流了出來。
祥濤自感惹了禍,連忙讓三妹上樓休息去了。
舜瑤帶著滿肚子的委屈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左思右想,就是想不明白,為什么父母一定要她在這個時候去相親?難道他們不懂得女兒的心思嗎?她又想到了大姐和二姐。盡管父母不喜歡二姐的男朋友,但她卻欽佩二姐的做法,自由戀愛,有什么過錯?她又想到大姐,翁大哥雖然好,但他的前途卻讓家長給毀掉了。同樣,大姐雖然幸福,但她卻被束縛在家里。其實(shí),她并不贊成大姐過早地結(jié)婚。而在自己的婚姻上,她既不喜歡父母為自己包辦,但也不想惹父母生氣。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快天亮?xí)r,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
二十世紀(jì)中期以前,兒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包辦的,自由戀愛并不被父母認(rèn)可,尤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是把門第權(quán)位看得高于一切。二女兒瑞佳在省城念完師范后,在一所遠(yuǎn)離城市的郊區(qū)小學(xué)教書,她沒有過高的愿望,只要自己能掙錢就知足,學(xué)校的工作是一年簽一次合同。由于她工作努力,每年都順利地簽下第二年的合同。在學(xué)校工作期間,她認(rèn)識了一位同校姓余的男老師。余老師的父親在鐵路上工作,全家靠父親的工資過日子。當(dāng)時,有四大職業(yè)是鐵飯碗,鐵路、郵政、稅務(wù)和糧食。他們均為國家所管,吃的是國糧,旱澇保豐收。如果能在這四大行業(yè)里工作一輩子,全家就不用為吃而發(fā)愁了。
余老師,個子不高,瘦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一副病怏怏的身子,讓人看了不舒服。他也畢業(yè)于師范,除了教書以外,還喜歡寫一些文章和詩歌,時常在雜志上發(fā)表,小有點(diǎn)兒名氣。他性格孤僻,生活儉樸,在學(xué)校沒有任何朋友。瑞佳住在學(xué)校,平時沒有地方可去,寂寞與孤獨(dú)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對于這么一個相貌平平的人,瑞佳卻愿意嫁給對方,她的戀愛遭到了父母的反對。但瑞佳并沒有因此而退卻,她在暑假時還把余老師帶回了家,引來父親的惱怒。
母親對于一個追求自己女兒,一進(jìn)家門就捂著嘴咳嗽不止的余老師,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她也沒有看好這門婚事。
瑞佳看到父母對余老師的冷淡,抱怨母親只看重錢而不是為人。母親對此解釋道: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好人家。她極力勸二女兒選擇一個健康的男孩子,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墒,母親的話并沒有動搖瑞佳的決心,她仍然繼續(xù)與余老師來往。
父親感到余老師太不配自己的女兒了,加上余老師頻頻的咳嗽,令他想趕快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他一直不肯見余老師,這讓瑞佳難過傷心。父親幾次告訴她,只要我活著,就不同意你的這樁婚事。瑞佳的處境,令舜瑤的心里也不舒服?墒牵^不會像瑞佳那樣與父母背道而馳。
舜瑤的這件親事來得如此突然,原本并不是父母之意。事情要從初夏談起。
小城,有一家東華旅社姓王的老板跟霍家的父親稱兄道弟,關(guān)系密切,他的客人也是霍家的客人,父親的遠(yuǎn)道朋友來小城,都會住在東華旅社。王老板和父親從二十多歲時就認(rèn)識,知根知底。他中等身材,略微發(fā)福的身體,圓圓的臉膛紅光閃耀,薄薄的嘴皮子,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他待人處事油滑,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老油子”。不過,他的心地不壞,只是為了自己的買賣,他不得不謙卑地去迎合各種人的心思。他們在一次吃飯的時候,父親托他給自家的二女兒說個婆家。王老板忽然想到了鐘家的二少爺,他贊不絕口地稱贊鐘四爺家的兩個兒子。
鐘家的長子在日本東京大學(xué)念經(jīng)濟(jì)學(xué),二兒子在北平念書。如果,這兩家能夠結(jié)上親,那可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于是,他竭力向父親提鐘家的二少爺。父親也知道鐘家有兩個兒子,但感覺他們家的門檻太高,故不愿意把女兒說給鐘家。
父親與鐘四爺是朋友,他們每天在沙灘上見面,很是聊得來。但誰也沒有想到與對方結(jié)成親家。父親聽說,有不少官宦人家和商業(yè)巨頭托人去鐘家提親,但都被鐘四爺回絕了。所以,父親認(rèn)為鐘家的親事難提。而王老板對此事卻十分熱情,他說,不妨去提一次。
為了讓女兒與余老師斷掉來往,父親決定托王老板幫這個忙。于是,他把二女兒的照片交給了王老板,希望鐘家能夠看上自己的女兒,也想以這種方式讓女兒回到自己的身邊來。
鐘四爺在小城堪稱是大名鼎鼎,他在日本海軍司令部擔(dān)當(dāng)法庭大法官的司法翻譯。家里買下小城兩條街的全部房子與地皮,是房地產(chǎn)大戶。所以,若想攀上鐘家并非易事。鐘家長子的婚事是由原配妻子訂下來的。女方的父親是一個秀才,靠著吃皇糧,早年家境很好。到了后來,家境破落,秀才也成了落魄的窮秀才,靠著給人家寫字和教書養(yǎng)家度日。鐘家長子對自己的婚事并不滿意,但也無奈這種父母包辦的婚姻。所以,鐘四爺對二兒子的婚事很是謹(jǐn)慎。
王老板拿著瑞佳的照片滿懷信心地來到鐘家。當(dāng)他向鐘四爺提親的時候,鐘四爺答應(yīng)先看看照片后再說。得知對方是霍家的二小姐,鐘四爺便拿起照片端詳起來?催^照片后,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王老板心里明白了,鐘四爺沒有看上女方,但是,他還是不甘心,笑瞇瞇地對鐘四爺說:“這個女孩子很有才華,師范畢業(yè)后就在學(xué)校教書,女孩子大二少爺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嘛!”
鐘四爺仍然不說話,他不想為此而傷了朋友之間的情分。他告訴王老板:“王兄,此事還是先放一放再說吧!”
聰明的王老板哪里肯就此罷休,他忽然想到了霍家的三女兒也在北平念書,便自作主張順口提起了霍家的三女兒。這句順口之言,讓鐘四爺?shù)谋砬榘l(fā)生了變化,他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他希望能夠看到霍家三小姐的照片。王老板的心里有了數(shù)。
第二天,王老板帶著鐘家的話又來到了霍家,他賠著笑臉對父親說:“霍老板,貴府的三閨女正好也在北平讀書,與鐘家的二少爺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吶!不妨先給他們說下來,等畢業(yè)以后再辦事也不遲嘛!這年月,好小伙子、好閨女都要早定下來才好嘛!”
父親沒有想到為二女兒提親的事情會落到三女兒的身上,感到此事來得太突然了,他沒有絲毫心理上的準(zhǔn)備。王老板的話,讓他感到有些窩心,但他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心里暗暗叫苦:“這個老油子!竟然自作主張!”可他還是非?蜌獾貙ν趵习逭f:“王老弟,我家三丫頭在京城讀書,這件事情不太好辦吶!你先容我想一想吧!”父親既沒有拒絕王老板,也沒有答應(yīng)他。
老油子從父親的話里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心里暗忖,霍家和鐘家都得罪不起呀!但他還必須為這兩家搭好橋。
他走了以后,父親一直坐在椅子里,一句話也不說,他低著頭,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板。母親見狀,知道丈夫心里郁悶,便悄悄地離開了房間。
父親的買賣生涯,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與各界人士打交道,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點(diǎn)馬虎。他不涉及政事,但為了自家的買賣,也不得不與政界的人士交朋友。大女婿在政府里干事,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家的買賣與日興旺。他悟出了一個真理,生意場上是離不開政治權(quán)勢的。
三女兒考取大學(xué),是他們霍家的榮耀,著著實(shí)實(shí)地讓他高興了一番。在這條商業(yè)街上,舜瑤是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又是在北平的洋學(xué)堂里念書,這個機(jī)會來之不易!他一直認(rèn)為,這個三女兒會給自家?guī)砀R舻摹K?jīng)答應(yīng)過舜瑤:將來想出國留洋,我支持你。女兒也一直努力讀書想考出去念書,他從長子那里早就聽說了。所以,他也期待著三女兒能夠跨洋越海去見更大的世面,以彌補(bǔ)長子沒有留學(xué)的遺憾。
父親也知道,三女兒十分倔強(qiáng),也十分要強(qiáng),他支持三女兒的學(xué)習(xí)。如果說,為了成全翁家的意愿,讓大女兒過早地結(jié)了婚,那么現(xiàn)在,他不想讓三女兒放棄學(xué)習(xí)而結(jié)婚。這個中年男人想起了當(dāng)年三女兒拿著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高興的神情和她歡快蹦跳的身影,他的心痛了。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這個女兒的學(xué)業(yè)半途而廢呀!
這個王老弟,他是怎么當(dāng)?shù)拿饺耍「赣H的心里頓時對王老板充滿了抱怨。
父親一直沒有離開椅子,他一會兒用手拍拍胸口,一會兒靠在椅子背上閉目靜想,不時地發(fā)出嘆息聲。直到晚飯,父親也沒有離開這把椅子。他也沒有去吃飯,而是回到自己的臥室,早早地躺下了。
母親看到丈夫郁郁寡歡,知道這件事情著實(shí)難辦。晚上,當(dāng)孩子們都上樓休息以后,她端著一碗紅小豆粥來到丈夫身邊,勸他喝下這碗粥。
丈夫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不時地嘆著氣,對妻子說:“孩子媽,這件事情真讓我傷腦筋!在這些孩子當(dāng)中,就是三丫頭的學(xué)習(xí)最棒,我寧愿讓她多讀些書,晚點(diǎn)結(jié)婚,也不想讓她提前結(jié)婚而荒廢了念書。】墒,唉!這個老王,怎么辦成這個樣子!老鐘家,我們哪里敢得罪啊!這小城,鐘四爺跺一跺腳,都會顫三顫吶!唉!我好糊涂呀!為了二丫頭而毀了三丫頭的學(xué)業(yè),這怎么跟三丫頭說吶!”
母親在一邊看著丈夫焦慮的樣子,心里也很郁悶。他們夫妻共同養(yǎng)育的這十個孩子,是他們的將來和希望。當(dāng)舜瑤考取了大學(xué)以后,她下邊的三個妹妹就央求丈夫?qū)硪泊饝?yīng)她們?nèi)ド洗髮W(xué)。丈夫當(dāng)著大家的面,承諾說,只要考上大學(xué),不分男和女,他全部供到底。
大女兒沒有上成大學(xué),就讓丈夫十分后悔了,現(xiàn)在,再讓三女兒放棄學(xué)業(yè)去成婚,豈不是在剜丈夫的心窩嗎!對于三女兒的事情,她還沒有想好,所以,沒有接丈夫的話茬。
這一晚,他們夫妻沒有說話,躺在床上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第二天,父親很早就起床了,但卻沒有去沙灘散步,吃過早飯,他就進(jìn)車間去了。白天,老油子來過一次,但父親沒有見他。
又過了兩天,老油子又來到霍家,父親硬著頭皮接待了他。他面帶難色地對父親說:“霍老板吶!這件事情我確實(shí)沒有辦好,三小姐確實(shí)是才貌雙全吶,她在京城念書,給這條街都添了光彩?墒,鐘家二少爺也是才子呀!他家的老大在日本東京大學(xué)念書,那是硬牌子的學(xué)校,連日本人對他都刮目相看的。女孩子嘛,早點(diǎn)說下親家,等他們畢了業(yè)再完婚也不遲嘛!老鐘家回了多少人家呀,其實(shí),這也是緣分嘛!”他不停地說著,一定讓父親把舜瑤的照片先拿過去給鐘家過一下目。
父親仍然沒有答應(yīng)王老板的要求,讓他過幾天再來。當(dāng)天晚上,父親和母親在臥室里談了整整一夜。
父親半倚在床背上,滿臉的不快,但又不能發(fā)作,他沉悶不語。母親坐在椅子里,耐心而又平靜地對丈夫說:“孩子爸,我看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壞事,三丫頭只管念書,我們先給她定下來,畢業(yè)以后再完婚。聽說,老鐘家的二少爺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在北平念書,三丫頭也就有人照應(yīng)了,這不是好事嗎?”
父親沉著臉搖了搖頭說:“孩子媽,我早聽說了,有不少人家給他家的二少爺提親,都被鐘家回絕了。我們只是做買賣的人家,官宦人家的閨女,鐘家都沒看上,我們怎么敢去攀這根高枝兒。再說,鐘四爺新娶的老婆很年輕,我家閨女一嫁過去就是后婆婆,我怕三丫頭會受委屈的!备赣H擔(dān)心地嘆息著。
母親平和地勸丈夫說:“鐘家想要看看照片,如果我們不答應(yīng),這就撕破了臉。鐘家,我們買賣人可招惹不起呀!”
父親的臉色灰暗,不停地嘆息著,一句話也不再說了。他心里有數(shù),鐘家的權(quán)勢強(qiáng)大,現(xiàn)在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買賣人不得不小心加小心吶!如果不答應(yīng)鐘家,恐怕對自家的買賣不利,若答應(yīng)了鐘家,那么,就要犧牲自己的女兒。這個男人一想到三女兒那雙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便痛苦不堪。這是用自己女兒的前途來換取自己買賣上的安全吶!他痛苦,他恨自己沒有男人氣,更沒有勇氣面對三女兒的那雙大眼睛。
父親一直這樣半倚在床背上,母親也一直坐在椅子里。直到黎明之前,他們夫妻才作出了決定,先把三女兒的照片拿給鐘家過目,事情只能這樣做了。
第二天,王老板接到霍家的電話后,急匆匆地趕來,父親和母親鄭重地向他交代了一番。
老油子心里暗自高興,他巴不得這件事情能夠說成,這樣,對他今后的買賣只有好處。他拿著舜瑤的照片又來到鐘家,請鐘四爺過目。鐘四爺看著照片,突然想起了幾年前,在霍家大門口碰到的霍家姑娘,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高興地說:“霍家三小姐,人長得漂亮,又在北平讀書,與我家二兒子很是般配呀!彼嬖V王老板,讓他安排一下,希望在暑假讓兩個孩子見見面,定下婚約。
王老板聽到這句話后,差點(diǎn)蹦了起來,他想,鐘四爺看上了,這件事情就八九不離十了。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跑到霍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霍家父親。父親一聽,要在今夏見面并定婚事,腦袋一下子漲大起來,這件事情比他預(yù)想的提前了!他知道,三女兒早就跟家里講過了,今夏在校念書,不回家度假了。父親心急如焚,他既心疼女兒,又不敢得罪鐘家,不知如何是好,心火上來,一下子病倒了。但是,他又必須讓女兒假期回家相親,為此,他讓長子給三女兒拍去第一封電報,讓女兒假期回家相親。結(jié)果,女兒沒有回來,而鐘家卻等著要見人。害怕、擔(dān)心與焦慮使父親的病情加重起來,他的嘴上起滿了血泡,不得不完全停下手里的活,躺在床上休養(yǎng)。母親見狀,生怕丈夫?yàn)榇藭瓜氯ィf般無奈之下,她讓大兒子給在京城的三女兒拍去了第二封電報。
其實(shí),這兩家結(jié)親可以說是天時地利與人和。天時,鐘霍兩家都是當(dāng)?shù)氐拇髴羧思,無人不曉。地利,兩家的兒女同在北平念書。人和,父親與鐘四爺是老朋友。所以,這件事情很順理成章。
鐘四爺看過舜瑤的照片以后,就決定次子的妻子非舜瑤不可,他希望盡快讓兩個年輕人見面。這或許就是天意吧!
第二天,舜瑤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晨十點(diǎn)多鐘了。要是在以前,母親一定會數(shù)叨幾句的?墒,這一天,母親卻很體諒她,讓她趕快吃早飯。
吃過早飯,她打算出去找同學(xué),母親叫住她:“三丫頭,今天你陪著我去看一場電影吧!
舜瑤停下腳步,睜大了眼睛看著母親。母親看電影,那可是頭一次聽說,她不明白母親怎么會突然想去看電影。
母親接著說:“聽說市里正在上演一部新片子,名字我記不起來了,這兩天,我也正閑著,想出去走一走,你快去換身漂亮的旗袍,快去吧。”
舜瑤越發(fā)感到母親不可思議了。她忍不住地對母親說:“媽,你還是跟爸爸一起去吧,我想找同學(xué)!
母親有點(diǎn)兒不高興了,她拉下臉說:“怎么?三丫頭不愿意陪媽走一走嗎?”
舜瑤委屈地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好吧,我陪你去看電影!闭f完,她并沒有挪動身子。
母親問她:“三丫頭,為什么還不去換衣服?”
舜瑤紅著臉告訴母親:“媽,接到電報后,走得急,沒有帶回什么衣服。”
母親馬上讓月兒從她的房間拿來一件綠色紗織磨花透明無袖的旗袍來,透著一種清涼的感覺。舜瑤一看,忙問母親:“這是為誰準(zhǔn)備的?真漂亮!”
母親自豪地說:“媽知道你回來不會帶很多衣服,為你事先備下的!
實(shí)際上,當(dāng)母親知道了鐘家的意思后,就與丈夫商量了,先定下婚姻,畢業(yè)以后再完婚。母親也怕夜長夢多,好事情就要趕早不趕晚。他們定在今天下午,兩家的家長及各自的孩子見見面。
舜瑤不知其故,她想,只要母親高興,盡盡女兒之孝是理所當(dāng)然的。從另一個角度去想,自從上了大學(xué),自己也沒有看過一部電影,陪母親一起散散步,放松放松,也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想到此,她沒有再多想什么,就上樓換衣服去了。
舜瑤穿著這件旗袍,手挎一只同色手包,圍了一條白絲巾,穿了一雙淡綠色鑲白邊的平底皮鞋,高雅大方。
再看母親,只見老太太身穿一套淡紫色清式絲質(zhì)服裝,上裝為高領(lǐng)中式長服,褲子為寬下擺,腳上穿了一雙棕色羊皮鞋,這是父親為她特制的一雙鞋。左手上帶了一粒墨綠色翡翠戒指,右手上帶了一顆變色貓眼石戒指,這顆石頭看上去很大。她的左腕子上帶了一只全金坤表,右腕子上帶了一只粗大的金鐲子,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結(jié)婚首飾。母親把頭發(fā)齊齊地盤在腦后邊,并在臉上淡淡地上了一層粉。
舜瑤奇怪地注視著母親的舉動,她被母親從未有過的打扮驚呆了。母親一改過去的對襟衣裝,臉上泛著紅光,皮膚白嫩纖細(xì),沒有一絲皺紋。那上等的綢料,那可身的尺寸,把母親包裝得富貴而華麗。舜瑤不明白,母親僅僅是去看場電影,為什么要這樣費(fèi)心地去打扮一番呢?
母親看著女兒奇怪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對舜瑤說:“三丫頭,我這個老太太今天的穿戴是不是有些過分呢?你媽還從來沒有這樣打扮過自己呀!唉,整天忙里忙外的,哪里有閑心去想這些!你爸爸給我買的首飾,我也沒有時間去戴,粗人的手嘛,帶著干活不方便,今天,去看電影就破一次例吧!”
舜瑤仍然感到不可思議,她心目中的母親一改過去樸素的形象,讓她怎么也無法理解。
祥濤扶母親上了人力車,舜瑤走在母親的車子旁,她們?nèi)チ烁5撾娪霸。一路上,舜瑤仍然不明白母親這一天為什么會這樣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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