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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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光邊走邊回頭看著四爺那形銷骨立的身體,那最后的一眼,成了他永生的記憶。
舜瑤一直等在外面,當(dāng)她看到丈夫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來的時候,她的眼睛早已模糊起來了。
到了晚上,淑青終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了監(jiān)獄,她想見四爺一面,但是,她的要求被拒絕了,站在監(jiān)獄外面,她嚎啕大哭起來。沒有見到四爺,成了淑青終身的遺憾。
明天就是四爺?shù)男行倘眨⒐鈱⑷绾蚊鎸δ禽d著自己父親的刑車?自己的父親將會如何面對槍口?
霍家的母親把他們一家留在了自己的住處,她要用母親的力量給予廷光勇氣,她要支撐著廷光的精神世界,這也是她唯一能夠幫助廷光的辦法。她看著廷光消瘦的身體,望著女兒疲倦的臉,母親的心情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在翻滾。她既沒有去撫慰這對年輕人,也沒有勸他們吃晚飯,母親一個晚上都與他們的孩子們在一起。
在黑暗的房間里,他們夫婦面對窗外的蒼天,痛苦悲傷地熬過了可怕的一個夜晚。在驚魂未定之下,他們夫婦迎來了一個陰森寒冷的黎明。
天色破曉,太陽漸漸探出腦袋,耀眼的光芒照在街頭每個人的臉上,有的人惋惜、有的人興奮、有的人傷痛、有的人面如死灰……囚車上,低頭哆嗦的人比比皆是,而昂首挺胸?zé)o畏無懼的鐘四爺無疑成為了一道別具一格的風(fēng)景。就在這一天,這道風(fēng)景被扼殺了,不帶半點遲疑。有人歡呼、有人哀悼、有人敬佩……濃烈的陽光照在人們臉上、照在大地上、照在血泊中,鮮紅鮮紅的,似乎在挽留這道風(fēng)景。
廷光去收尸,舜瑤一整天都處在忐忑不安的焦慮之中,她擔(dān)心會發(fā)生意外的事情。
母親安慰她說:“三丫頭,有你表兄弟在,不會出什么事的!
舜瑤仍然心神不定,她沒有吃一口飯,一直在家里等著丈夫歸來,當(dāng)她看見丈夫一進門就摔倒的情景時,她嚇了一跳。
廷光倒在了門廳里也嚇壞了母親,她慌忙讓大兒子與外甥一起扶起廷光,把他攙到了樓上。
廷光的臉色灰白中帶著青色,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黑紫色干裂的嘴唇上滲出了細細的血絲,從他的眼角里流出串串眼淚。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母親,此時,母親正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他吃力地坐起來,癱軟地靠在床背上,有氣無力地對母親說:“媽,看我又給你添麻煩了!闭f完,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了。
母親忙向前靠靠,心疼地責(zé)怪他:“孩子,快別說這些了,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身體吧,這段時間,你跑得太辛苦了。人吶!要往前看,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別老想著它了。孩子們需要你呀!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擔(dān)著,事情就好辦了。媽明白你的心思。舜瑤吶,好好照顧他幾天,身體養(yǎng)好了你們再回去吧!”說完,母親起身下樓去了。
廷光喝了一碗當(dāng)歸紅棗湯后,身體才開始溫暖起來。舜瑤一直坐在床邊,她握著丈夫的手,靜靜地看著他。廷光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情緒逐漸穩(wěn)定下來,他的身體也有了一些力量。
舜瑤關(guān)切地看著丈夫,輕聲地安慰著他說:“廷光,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家里只有你一個人頂事,這件事雖然殘酷,但這也是你為大大所盡的最后一份孝心。想想看如果你不去做這件事,以后你永遠都不會心靜的!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聽說了嗎?宋局長是前兩天被執(zhí)行的,宋夫人倒想得開,她沒有讓兒子去收尸。我媽過去看過他們了,宋夫人很堅強,她對我媽說,人都沒了,還要那遺骨干什么?刑車通過街道,她也沒有讓兒子去看。這個老太太現(xiàn)在是一無所有,還好,她的兒子們都在她身邊,唯獨大兒子與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宋夫人現(xiàn)在不愿意見到他們,我五妹也不回家了。最近,政府判了一大批政治犯,來勢兇猛。哎!誰說得清楚呢!所以,我們要想開一些,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孩子們這幾天都挺聽話的。今天早晨,平進還問起爺爺?shù)氖虑槟兀谕饷婵吹搅舜髽苏Z,不懂什么意思,回來問我,我只告訴他今后出去要少說話、多念書。”
廷光聽著妻子的敘述,心里越發(fā)感到今后的路充滿了荊棘,他不敢想以后,也不敢有任何期盼,他對今后的生活充滿了疑慮。
母親為廷光熬了小米粥和他喜歡吃的醬花生米,還給他拌了一盤海蜇皮白菜,清爽誘人,她讓月兒把晚飯端上來送到了廷光的床邊上。
舜瑤勸丈夫吃些東西。廷光望著妻子關(guān)切的目光,他慢慢地吃起飯來?吹秸煞虬扬埑韵氯ズ,舜瑤才離開房間下樓去了。
餐廳里,母親與大兒子一家和三兒子一家,還有小女兒和小兒子以及舜瑤的孩子們正在吃晚飯。當(dāng)孩子們看到媽媽的時候,都放下筷子問她:“媽媽,爸爸好了嗎?他怎么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呢?”舜瑤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心里一陣難受,忙把身子背了過去。
母親對孩子們說:“快吃飯吧,媽媽累了,讓她安靜一下!闭f著,母親站起來,把僑僑從椅子里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舜瑤看到母親吃力地抱起女兒的瞬間,她感到了母親的偉大,她把女兒從母親的腿上抱進了自己的懷里。
飯后,大家上樓去看望了廷光,第二天,瑞芬與良仁也來看望了他。翁大哥的話雖不多,但卻很有力量,他安撫廷光:“廷光。∥覀冞@個年代的人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其實,我家的處境不比你家強多少,忙活了一輩子,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就像一場夢。這里的洋房有幾處不是我爸爸帶著人蓋起來的?到頭來,我爸爸被趕出了自家門?龋@年月說什么好呢?前一段時間,辦案組查了我很長時間,我不過就是在國民黨時期當(dāng)了參議院的秘書長嗎?要不是看我還有點本事也早就給判了,幸虧我這個專業(yè)缺人。人嘛,活在世上圖什么?我們沒做虧心事,外人的嘴我們也堵不上,隨他們?nèi)グ!一朝君子一朝臣嘛!別折磨自己了,看在孩子們的份上,你也要挺起身來,好在我們還有文化,正是用的時候,國家需要文化嘛!”翁大哥不緊不慢地講著,廷光那顆冷卻的心逐漸變得熱乎起來。
瑞芬以長者的口吻接著說:“廷光!誰家趕上這種事情都不會舒坦的,好在你父親還有你,這也是他最后的福分吶!你看老宋家,局長就那樣走了,家里連個人都不去。不管怎么樣,你父親已經(jīng)入了土,我們也就踏實了?纯次覀兗业挠H家,哪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呀!我們這一代人,也不知道得罪了誰,有了財產(chǎn)就是罪過?!不想那些了,廷光啊,你要好自為知,你還有孩子們,以后,有什么事盡管開口,大家想辦法,F(xiàn)在,國家在建設(shè),廠里這么重視你,可要好好干吶!”
大家的話溫暖了廷光的心,他感到自己不再孤獨,他要振作起來,重新開始生活。他感謝大家對自己的關(guān)心與愛護,他要盡快恢復(fù)體力,重新返回工作崗位。
母親擔(dān)心他再犯上次的毛病,堅決不讓他們回去,舜瑤只好在母親家里又住了一個星期。
突然有一天早晨,桂枝領(lǐng)著兒子匆忙找到霍家,家里人把他們母子讓進了客廳?粗矍暗呐,廷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就是大哥的妻子嗎?
只見桂枝身穿一件又舊又臟的藍布棉衣,褲子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污跡,她的手灰黑又粗糙,腳上的鞋子也是臟遢遢的。她已經(jīng)有了幾束白發(fā),臉色蒼白,神態(tài)憂郁。廷光看到她的時候,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她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舜瑤把桂枝母子二人讓進了客廳。桂枝一坐下來,就開始哭了起來,她開始埋怨廷光為什么不告訴她家里的事情。廷光看到桂枝在這個時候找他,心里十分不舒服,他壓住心里的不快,對桂枝說:“大嫂,你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讓我上哪里去找你?”
桂枝委屈地告訴他:“你大哥出事以后,我?guī)е⒆泳突貋砹耍仁亲≡谧约倚值苣抢,兩個星期后,他托人給我介紹了一份看孩子的活,我們就搬到了那個人家住了。那戶人家是國家干部,人還不錯,對我們挺和氣的,讓我們搬到他那里去住。要不是干這份活,我們娘幾個就要露宿街頭了!
桂枝不停地說著,她不管別人是否愛聽,只管說下去:“大大的事情還是那家的主人告訴我的。開始他并不知道我是鐘家的人,市政府處決了一批犯人,他知道你大侄子也姓鐘,就問起我來,我就如實地告訴了他。他給了我假,讓我出來找你們。”
廷光問她:“他們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后,會不會把你轟走呢?”
桂枝肯定地回答說:“不會的!
廷光接著問桂枝:“那么,大哥那里有信嗎?”
桂枝嘆了口氣說:“咳!你大哥走了已經(jīng)一年多了,只來過兩封信,信上什么也沒有講,只是告訴我們,他那里還好。你知道嗎?我們收到的信都是被拆過的,所以,你大哥是不會寫什么真實情況的?龋∵@個年月,只要他有信來,就知道他還活著。我也想過了,若他不回來,我就帶著孩子們上他那里去,這樣還能有機會見到他?墒乾F(xiàn)在離著這么遠,誰能去得了?咳!大大的事情你能對我說一說嗎?”
面對這個大嫂,廷光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惱怒,他開始埋怨起桂枝來,說:“你們?nèi)ヌ旖,對家里的事情不聞不問,大大出事你們連個電話都不回,寫信給你們也沒有音訊,讓我跟你說什么?”
桂枝把頭低下去,嘟囔著解釋說:“你大哥整天在外面跑,家里的事情根本就不管,你們的信我都拿給他看了,電話不是我不接,是你大哥不讓我接的。不是他心狠,是你大哥早就傷透了心。他知道大大被抓的時候,一天都沒有吃下飯去。但是,他說了,只要那個女人在,他就不會回到那個家。”
廷光非常不滿意桂枝的說法,但也不想再跟她繼續(xù)談?wù)撓氯チ。他問桂枝是否帶著大哥的信?桂枝委屈地看了一眼廷光后,從兜里掏出了兩封揉皺的信來?
那是兩張發(fā)黃的粗糙的信紙,看到信紙上大哥的字跡時,廷光的心里顫動了一下。信上大哥沒有提到自己,但是,從字里行間,他能感覺到大哥的心境?催^信后延光記下了信上的地址,便把信還給了桂枝。
廷光還沒有從四爺事件的陰影里走出來,他更沒有心情對桂枝講四爺?shù)氖虑,他提醒桂枝:“大嫂,在運動中說話要謹慎,你讓孩子多學(xué)點文化吧,任何時候都用得上的!
廷光說完話后就離開了客廳。舜瑤看著桂枝刻滿艱辛的面孔,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的同情。她關(guān)切地問:“大嫂,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呢?難道你就給人家當(dāng)一輩子傭人嗎?”
舜瑤的話觸到了桂枝的痛處,她開始講述起丈夫判刑以后她自己生活的境況。
廷碩從被逮捕到判刑以及被押送新疆監(jiān)獄,僅一個月的時間。桂枝的生活遭到突然的變故,她感到無路可走。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在市委工作的革命干部與鄉(xiāng)下的結(jié)發(fā)妻子離了婚,一心想娶桂枝為妻子。他并不嫌棄桂枝有三個孩子,也不嫌棄桂枝的丈夫是歷史反革命分子,他看上了桂枝的文化和她以前廠長太太的身份,這些都是他鄉(xiāng)下老婆所不具備的東西。但是,桂枝對他說,我一定要等著我的丈夫回來。他遭到了桂枝的拒絕,桂枝也因此而無法待在天津,回到了小城。
聽著桂枝的故事,舜瑤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沒有能力幫助桂枝,只能唉聲嘆氣地勸對方咬牙闖過生活的難關(guān)。她們說了一會兒話,桂枝看到廷光對自己的冷淡態(tài)度,她也沒有打聽到公公的消息,于是,帶著孩子失望地離開了霍家。從那個時候起,廷光與他們就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
在岳母和妻子的關(guān)照下,廷光的身體很快得到了恢復(fù)。在他們離開小城的前一天,他帶著兩個兒子去了自己親手蓋起來的那座樓房,也看望了一次四奶奶。
當(dāng)他站在自家大門外的時候,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心里的凄涼和酸痛到了極點。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的家,盛極一時的門廳已無影無蹤,真是勝地不常,盛筳難再,青鬢難存吶!
他穿過門廳,看了一眼四爺住過的房間和他的書房,從客廳里傳出來的電話聲告訴他,那里已經(jīng)不是過去家里的客廳了,而是政府的一間辦公室。
他走上樓去,敲響了四奶奶的房門,淑琴開了門。她打開門的時候,一眼看到了廷光,臉上露出了驚喜,她沖著四奶奶喊道:“娘,是我二哥回來了!”
四奶奶聽到這個聲音后,從一個角落里走出來,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的神情。
廷光站在房間里,環(huán)視著房間的各個角落。里面的家具很簡單,但卻很干凈。四爺喜歡的那把搖椅還在那里,四爺?shù)氖终热匀粧煸谝录苌,但那已?jīng)不是四爺?shù)淖o身符了。四爺?shù)亩Y帽也掛在墻上的釘子上,還有四爺經(jīng)常用的茶杯和煙具照舊擺放在桌子上,那些東西都是他所熟悉的。
在房間的最里面放著一張小桌子,在那上面擺放著鐘家祖先的牌位。不過現(xiàn)在,在那上面又添了一塊新的牌位,那是自己父親的。當(dāng)他看到四爺牌位的時候,他的眼睛模糊起來了,他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粗@些熟悉的物件,四爺?shù)纳碛胺路鹩只氐阶约旱难矍啊?
四奶奶告訴他,她們搬上來的時候,政府已經(jīng)不讓他們再動任何東西了,所以,他們只搬上來的是一些簡單的家具和炊具。不過,政府同意四爺把他的書柜搬上來。
廷光見到了書柜,就像見到了自己的父親一樣激動不已,那只寬大的書柜占滿了一面墻。那里面放滿了關(guān)于佛教的書刊和關(guān)于日本文化與風(fēng)俗的書籍,還有不少日語書刊。以前,四爺總是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看書,他不了解自己的父親平時是如何去讀書的,即使是四奶奶也不敢輕易地去打攪四爺。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書柜前,用手摸了摸四爺?shù)臅,眼睛開始潮濕了。他從上到下,瀏覽了所有的書,從中找到了一本很厚很舊的佛教書。
四奶奶在一旁說:“你大大經(jīng)常翻弄這本書,如果你喜歡就拿走吧,我們也看不懂!
廷光點了點頭,他翻開這本書,從里面散發(fā)出的霉氣直撲向他的鼻腔。這本佛教的書與其他的書沒有什么區(qū)別,里面的文章對于他來說,完全像一本天書,這與他所念的四書五經(jīng)截然不同。四奶奶并沒有在意廷光的感情變化,丈夫的書柜對于她來講是不值錢的東西,她希望廷光把它們都清走,當(dāng)廷光全神貫注地翻看它的時候,四奶奶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看到繼母仍然在房間里擺著鐘家祖先的牌位,廷光還是要感謝這位繼母的,他在牌位前燒了一支香后,又從書柜里取出了幾本書,對四奶奶說:“娘,這幾本書我拿走了,剩下的你看著處理吧。如果你在市里呆著悶了,可以到我們那里住幾天!
四奶奶的神態(tài)有些呆滯,丈夫走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還要承受外界的輿論壓力,她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這么孤獨。丈夫背著社會給他最骯臟的罪名離開了她,一夜之間她成了寡婦。四奶奶對今后如何生活充滿了恐懼。
聽到廷光說的話,她沮喪地說:“她二哥,你大大走了,留下我們娘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這個孩子越來越懂事了,她還不知道大大的事情,嗷!淑青已經(jīng)告訴我了,你們把他的事情處理好了,謝謝你呀!這樣他也有一個安身的地方了!彼麄冋f話的時候,四奶奶讓女兒帶著平進和重慶出去玩兒了。
廷光只能安慰她說:“往后過日子小心一些就是了,過了這陣子,外面的風(fēng)聲就會涼下來,大家都是這樣,挺一挺就過去了。大大不是給你留下錢了嗎?我看,夠你們母女花的了!碧岬藉X,四奶奶蒼白的臉上突然紅了起來,她馬上搖搖頭說:“哪里有錢,早就被他們查封了!
廷光看到四奶奶臉上的變化,心里清楚極了,家里的東西早讓這個女人盜走了。想到四奶奶在家里的陰毒做法,他重新燃起了對這個女人的怨恨。他拿著書,看著四奶奶,已經(jīng)不想再說什么了。
廷光走到門口,轉(zhuǎn)身再一次環(huán)視了一遍屋子,在四奶奶的房間里,他既沒有喝水也沒有坐一坐。最后,對四奶奶說:“娘,我們明天就回藏口,你多保重吧!闭f完,沒有等四奶奶站起身來,他自己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這是他最后一次走進自己的家。
在樓道里,淑青正站在那里等著他。廷光看到淑青的眼睛有些浮腫,似乎要對他說什么,但是,他沒有再回頭。
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見到他的大妹。他取走了四爺?shù)臇|西后,便決定終生不再回來。
走在路上,平進奇怪地問他;“爸爸,爺爺?shù)拿衷趺锤业睦献鎮(zhèn)兣旁谝黄鹉?”兒子的問話刺痛了廷光的深心,他沒有對兒子做任何解釋。
平進知道,每年家里過春節(jié),爺爺帶著他們?yōu)樗廊サ南茸鎮(zhèn)儫慵赖。在他的印象里,凡是擺在供桌上的牌位都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當(dāng)他在四奶奶的房間里看到了爺爺?shù)呐莆粫r,立刻就有了一種預(yù)感。父親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這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一個疑問:爺爺怎么了?
小城給廷光的一生留下來的是累累傷痕,在他的記憶里留下的是刻骨銘心的冷酷。他帶著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與全家返回到藏口。
在這個世界上,在自己的身旁,親人們越走越遠,越走越少,給他帶來的是心中的凄寂和精神上的遺憾,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根一根鋼針埋在了他的心底。他回到藏口自己的家,從感覺和視覺上,這個家變得空空蕩蕩起來,它失去了自己父親在的時候那種和諧的氣氛,也沒有了自己父親在時的快樂。兩個星期沒有住人了,家里變得冷氣逼人肺腑。
他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把爐子生起來。舜瑤第一次嘗到了這里的冬天,竟然也很寒冷。她想起了過去,無論孩童時代還是青年時代,無論是母親家還是在鐘家,冬天回到家里溫暖如春,她在家里只穿一件薄旗袍就可以了。而現(xiàn)在,她要自己動手生火。
回到自己的家后,舜瑤明顯地發(fā)現(xiàn),丈夫判若兩人。她知道,公公的事情給丈夫的打擊太沉重了,與自己家相比,雖然自己的父親走得早,但父親的喪事辦得隆重體面,兒女齊全相送。公公遭遇如此結(jié)局,這對誰來說都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回到藏口以后,廷光的談笑風(fēng)生一掃而光,他變得沉默寡言,他總是回憶自己家的過去。以前,四爺在小城,抖抖身子也會讓樹上掉下葉子,跺跺腳,都會讓小城顫一顫,如今,鐘家可以說是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了。多少個夜晚,廷光試圖在黑暗中找到一個能夠擺脫壓抑的答案,但是,他失敗了。他清楚,自己父親的歷史問題將會影響到后代們的前途。
對于將來的生活,他開始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心理,他害怕別人瞧不起自己,害怕別人家的孩子來欺負自己的孩子們,他更害怕同事們也把自己當(dāng)成階級敵人看待,他還害怕孩子們會在學(xué)校受到歧視。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家里的房產(chǎn)被強制沒收,那座自己親自監(jiān)督蓋起來的房子,已經(jīng)住進了外姓人家。小城的街道上,留下了四爺?shù)淖阚E,也留下了自己的悲傷。痛定思痛,在這塊土生土長的故土上,留下的是不堪回首的記憶與難以縫合的創(chuàng)傷。僅僅三十一歲就飽經(jīng)變故的他,開始厭惡這片土地。
當(dāng)一切都恢復(fù)了原來的狀態(tài)以后,他們?nèi)矣瓉砹?952年的元旦。
兩個兒子已經(jīng)變得懂事了,以往過新年舜瑤都會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墒沁@一年,他們已經(jīng)沒有心情過年了,他們決定在藏口過元旦。
平進與重慶一定要去城里看望姥姥和爺爺,看著兒子們天真的面孔,舜瑤只能耐心地告訴他們:“孩子們,爸爸媽媽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抽不出時間,等以后,我們再回去看姥姥和爺爺吧。”兩個兒子懂事地點著頭。
1951年最后一天的晚上,當(dāng)孩子們和妻子都熟睡以后,廷光披上了一件外衣悄悄地走下樓去,他需要一個單獨的空間和安靜的環(huán)境。夜深人靜,只有墻上的掛鐘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他坐在已經(jīng)封上的爐子旁邊,感覺到一絲溫暖,但他還是把棉衣披在了身上。他鎮(zhèn)定了一下,打開一個布包,從里面拿出了那本書,這個時候,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這是四爺告訴他的那本書,他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他懷著忐忑的心情,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在昏暗的燈光下,慢慢地翻開那本厚書,逐頁地翻看起來。
佛教的東西,他略微懂得一點,但卻沒有興趣。在他的眼里,佛教是四爺?shù)木瑁糠赀^年,四爺一定要做法事,從未間斷過。只是到了后來,家里出了事,四爺就沒有心思再做這些事情了。但是,四爺自己卻仍然會到書房里獨自完成他的佛事。廷光始終認為自己的父親是個正派人,在家里,自己的父親從來不談工作上的事情,為人處世謹言慎行。但是,那次半夜來家里的客人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四爺從來沒有囑咐過他,但他從四爺?shù)难凵窭锟闯鰧ψ约旱囊环N信任。
廷光小心翼翼地翻看著書,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他有點著急,重新又回憶起四爺最后一天告訴自己的事情,讓他找到這本書。他站起來,點燃一支煙,又喝了一口酒,反復(fù)琢磨著那天與四爺最后的一次談話。
那一天,四爺?shù)难凵窭锪髀冻銎惹信c無奈的神情。是的,第二天就要走向刑場的他,身后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可是他要讓兒子知道一切,但又沒有辦法去解釋和說明,這讓鐘四爺心急如焚。廷光回想起四爺那個時候的表情,肯定了這本書一定有什么秘密。在哪里?這看上去只不過是一本佛教的書,它的里面究竟有四爺?shù)氖裁茨兀?
他讓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再翻閱一遍。他把書拿到了燈光下,一頁一頁地翻看著,他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殊的痕跡。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不停地搖擺著,他的心有些開始慌亂起來。
廷光一邊思考著,一邊用手反復(fù)地撫摸著這本厚厚的書。忽然,他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書皮有些松動了,他仔細一看,書頁與書皮相粘連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條細細的縫隙。他停了一下,用手輕輕地撥開那條縫隙,一張發(fā)黃的透明的紙張從里面掉了出來。
廷光拿著那張薄薄的黃紙,有些激動,他又喝了一口酒,站在燈光下,小心地展開了那張神秘的紙。他瞇起眼睛讀著上面的文字,讀著讀著,他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了。在那蠅頭小楷的字里行間里記載了鐘四爺?shù)娜松?jīng)歷。
廷光越看越覺得恐怖,他感到骨頭節(jié)里都灌進了涼氣,他走到爐子前,打開爐蓋,把火燒旺?赐暌院,四爺那張堅毅的面孔重新回到他的眼前。他輕輕地念叨著:“大大,大大,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一個肝膽赤誠的民族英雄!”四爺?shù)哪懥颗c胸懷令他敬慕,但同時,他又感到了萬分的痛苦。他捧著這張紙,一下子癱坐在椅子里。
一切答案都在這一天給了廷光,難怪四爺從來不喝深酒;難怪四爺要重新婚娶;難怪他對小弟的死捶胸頓足;難怪他對繼母放任自流;難怪他堅決不離開這里;難怪四爺每天晚上都要獨自在自己的書房里工作到深夜;難怪四爺面對世俗的污辱長吁短嘆;難怪四爺……他明白了,四爺無法向外界解釋這些真相,四爺是為了不出賣他人付出自己死的代價?墒菫槭裁,四爺還試圖要找到證人呢?
鐘四爺走了,整個家族為了他的工作付出了全部的代價。真可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鐘四爺?shù)囊簧且陨頂∶讯K結(jié)的。
廷光慢慢地把書合起來,走到爐子前,打開爐蓋,向下捅了捅煤,把那張紙和那本書一同塞進了爐膛里,又把蓋子蓋上。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再打開爐蓋的時候,那些記載著四爺秘密的東西已經(jīng)化為了灰燼。這個時候,雞開始鳴叫,已經(jīng)是早晨四點多鐘了。窗外漸漸發(fā)白,廷光感覺渾身疲倦,他站起來,伸了伸胳膊,關(guān)上燈,上樓去睡黎明前最后兩個小時的覺。
廷光燒毀了書,原本痛苦的心更加痛苦不堪起來。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他更無法向妻子解釋這一切,這種痛苦的折磨,讓他的頭發(fā)成把成把地脫落下來,他變得越發(fā)沉默。他只要一想起四爺?shù)乖趤y土崗的那個血腥的場面,就會感到氣血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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