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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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16年的李玉亭,一直活在不乏驚懼的期待之中。他的浦信鐵路已經開工,盡管戰(zhàn)報不斷,但西南地區(qū)的槍炮,終究無法驚動浉河兩岸的聽覺。李玉亭耳邊只有叮叮咣咣的施工聲。那無法看見的場面,就像春筍悄悄成長,不知何日突然就沖出地面。他期待著那一天。
那年端午,袁世凱急火攻心而死。隨即他的兩大對頭,黃興和蔡鍔二將軍也相繼病逝。擅長相面的龔先生初見銀元上的大總統(tǒng)頭像,便說他是癩蛤蟆轉世,故而對于其特殊的死期頗為得意。老古話不是說嘛,癩蛤蟆活不過端午。關于此事,胡泰運則念念不忘這個對聯(lián):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六君子與二陳湯都是中藥,暗中則別有所指:前者指楊度等籌安會六骨干,后者則分別是陳樹藩、陳宦與湯薌銘,此三人本為袁的心腹重臣,最終卻都望風倒戈。
對聯(lián)固然巧妙,但李玉亭父子最有感觸的,卻是報上的這則花絮。袁世凱病死當日,正趕上譚鑫培譚大老板最后一次登臺。那次告別演出連續(xù)四日,在北京煤市街的中和園。第四天譚老板唱《擊鼓罵曹》時,有人附耳上來說了幾句,譚老板突然修改戲詞,臨時增加一百多句念白,大罵張遼。明里對著張文遠,實際都沖著袁慰亭。
李玉亭不覺嘖嘖贊嘆。不過他贊許的并非譚老板的態(tài)度,而是其機變能力。那時京師流行兩句話:有匾皆書垿,無腔不學譚。凡有匾額,均由山東萊陽的進士王垿題寫;京劇所有腔調,無不帶著譚鑫培的痕跡。這就是譚大老板。然而越是這樣,李玉亭越替袁世凱抱屈。世人念念不忘“二十一條”,但袁的親日戲大約演得比譚鑫培還好,故而人們皆被蒙蔽,以至于死后也要挨罵。
這個態(tài)度當然會在友朋間引起爭論。而當那個突然的變故來臨之時,李玉亭越發(fā)堅信自己的判斷,從而對項城之死越發(fā)嘆息。起因不是別的,正是他那春筍一般的希望——浦信鐵路。某日他接到縣知事翟春昭的通知:因高層政治斗爭,該路不得不宣告下馬?鄢捌谕顿Y損失,剩余資金材料全部移交津浦鐵路事務局。
“何謂高層政治斗爭?鐵路關系國計民生,豈能如此兒戲!”面對這個垂直打擊,李玉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府院之爭,報上吵得一塌糊涂,你難道還不知道?別說鐵路,就是對德和戰(zhàn)的外交大政,不也忽左忽右,形同兒戲嗎?”
府院之爭的新聞連篇累牘,但李玉亭此前并未在意。仿佛他是觀眾,正在看臺上的滑稽戲。鐵路停辦的消息確認后,他立即找來報紙,條分縷析爭斗的來龍去脈。即便死,他也要死個明白不是。不掰扯不明白,掰扯起來這事簡直就是個笑話,或曰嚴肅的文字游戲。
袁世凱臨終之時,徐世昌讓秘書代寫遺命。那秘書跟前只有一部袁頒布的《新約法》可資引用,于是他便以此為據,寫明副總統(tǒng)黎元洪“代行”總統(tǒng)職權?砂凑赵摲l文,代行期只有三天,然后從金匱石室中找出袁推薦的三名候選人正式選舉。面對另外兩名候選人徐世昌和段祺瑞,黎元洪毫無勝算不說,時間也來不及。而假若遵循《臨時約法》,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因為副總統(tǒng)是順理成章的“繼任”,可以補齊袁的任期。
《新約法》跟《臨時約法》最大的不同,就是主張總統(tǒng)制,國家大政決于總統(tǒng)。結果黎元洪陷入兩難境地,面臨悖論的尷尬:如果他想掌權,就得保住總統(tǒng)位置,援引《臨時約法》;而援引《臨時約法》,總統(tǒng)就不過是一枚橡皮圖章。
怎么辦呢?黎元洪選擇了《臨時約法》。這個態(tài)度跟南方的革命黨一致。按照常人的邏輯,內閣總理段祺瑞握有實權,似可接受,偏偏這段合肥并非常人。想掌實權的總統(tǒng)主張總統(tǒng)無權的內閣制,而內閣總理則反對內閣制。這等奇聞,就是當時的現(xiàn)實。李玉亭突然意識到,這并非什么府院之爭,依舊是南北之爭。古往今來,南北對峙的局面并不鮮見,而每一次信陽都在夾縫之間,無論三國鼎立還是宋金對峙。要說倒霉,那就是不該生在此地。
府院之爭的結果,是手中沒兵的黎元洪邀請張勛的辮子軍進京調停,廢帝溥儀復辟,給信陽的剃頭匠帶來了好生意。不過好的不是剃頭,而是賣假辮子。最貴的十二兩銀子一條。那天李玉亭回到李家寨,還沒進門,便聽見小長輩兒口若懸河。聽動靜,那是他幾年來最興奮的時刻。多年壓抑的憤怒不快,全在瞬間釋放爆發(fā)。他將腦后那根價值十二兩紋銀的辮子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擔心會被人搶去:“我就知道大清氣數(shù)未盡,果然出了個棟梁之臣中興大將!瞧見沒有?我這辮子還好好的。這就是眼力見識!”
雖然同在李家,但各房貧富不一,時間越長差別越大。小長輩兒就是衰落的代表。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照看祠堂管理公田。這份工作收入微薄,不足為生,只能再教份私塾,賺點束脩。窮人難免遭遇白眼,大家拿他越來越不當回事,科舉路斷之后尤其如此。滿世界都是勢利眼,這不奇怪。反過來說,人們如果不勢利,那對成功者也似有不公。
民國元年,也就是1912年,書生李友仁在信陽鬧氣。那一年還叫過年,而不叫春節(jié),因為大總統(tǒng)袁世凱次年才會批準內務總長朱啟鈐的呈文。朱啟鈐建議明確四時節(jié)令,以正月初一為春節(jié),端午、中秋和冬至分別為夏、秋、冬節(jié),最終只有春節(jié)獲批。因為五族共和,不宜以漢族習慣號令全國。就這樣,民國元年還只能過年。因為祿米斷絕,小長輩想向李緒源借點錢應付債主;雖蒙答應,但卻遲遲不見下文,正月初一那天才送來。結果使者一看,小長輩兒門口貼著這樣的大紅對聯(lián):
再窮無非討飯
不死總要發(fā)財
使者尷尬,主人憤怒。小長輩兒拒絕收錢。與人借貸,總因為窮。初一送錢過來,不就是送窮堵門嗎?李緒源聞聽,這才感覺失禮太甚。小長輩兒輩分高,前去拜年的人多,這事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于是他趕緊派人二度前往致歉,并多致米面肉油的饋贈,只請他換掉對聯(lián),但未能成功。自那以后,彼此心里都有了疙瘩。
因此緣故,小長輩兒有事沒事就愛朝小李家跑。而每回過來,小李家總有笑臉相迎。這次他興頭上要來票戲吼兩嗓子,更受歡迎。李緒賓可不管皇上還是大總統(tǒng),他只管拉胡琴。只要有人找他操弄這個,他就高興。飽吹餓唱,唱完再吃。李玉亭聽得胡琴響起,再聽聽動靜,便明白了他們喜從何來。他頓時后悔不該回家。這頓沮喪,應該到秦樓楚館消解的。
但是客人已經上門,飯肯定得一起吃。席間還有海帶絲,不過已非海鮮,而是家常菜。這就是鐵路通車的結果。心事重重,氣氛自然沒法愉快。不僅僅因為李玉亭對當前政局不感興趣,更重要的是,他肉痛他的浦信鐵路。這么一鬧,只怕更是恢復無望。
投資鐵路的事兒,李緒賓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從不過問,你也不必跟他說。在他眼里,全世界就是一把胡琴?蓱z李玉亭,只能打落門牙肚里吞,在飯桌上跟小長輩兒激辯革命與共和,幾乎吵架。后來李緒賓問出詳情,反應依舊平淡:“多大點事兒,值得你這樣?不就是幾個錢嘛!毙¢L輩兒越發(fā)來勁:“鐵路鐵路,電報電報。我告訴你玉亭,這些都是破壞風水、禍國殃民的東西!里面都藏有妖孽!幸虧沒成,成了將來你吃的虧,肯定還不只這些。我撂個話兒擱這兒放著。就咱們門前的鐵路,早晚會讓你們吃大虧。不信咱們走著瞧。我的辮子能等到宣統(tǒng)皇帝復位,也能等到你們吃虧!”
國內政局的復雜斗爭,自然會遮蔽國人原本就不夠敏銳的注意。就在那年冬天,老毛子的故國發(fā)生革命。誰也想象不到,這場革命會對世界政局產生如此廣闊而又深遠的影響,近鄰中國尤其首當其沖。
2
作為股東,李玉亭看過浦信鐵路的詳細報表。折算下來,他的投資余額不足四成。這個數(shù)目他并不懷疑,人人造假的時代遠未到來。然而他不希望將這廢墟般的款項轉到津浦鐵路。他不想剛出狼群,又入虎口。于他而言,上策是轉到京漢鐵路,中策是退款,津浦鐵路是下下策。那條路他看不到,因而信不過。反正京漢鐵路的路權已于1908年從比利時贖回,不存在技術障礙。
仰賴翟春昭和劉景向的共同努力,李玉亭最終如愿,可謂不幸中之萬幸。翟春昭通過官方途徑,呈文具報;劉景向利用私人路線,代為緩頰。他在北京念書時的某個老師,此時正好供職于交通部。得知內情后,該先生根本沒當回事,等公事(那時對公文的稱謂)呈報上來,便順手批復同意。據此批文,京漢鐵路局給李玉亭辦了股權文憑與通行證。他可以無限制免費乘車,年底享受分紅。雖然份額極低,但終歸有了著落。
拿到通行證的李玉亭,很想享受一下股東待遇,找找主人的感覺。但是很不巧,初次便碰壁。那已是1918年,已進臘月門,春節(jié)在即,他要回李家寨。然而到車站一看,一列列兵車呼嘯南下,墻上貼有告示,聲稱信陽以南的客車貨車全部停開,集中運力運兵,南下湖南作戰(zhàn)。段祺瑞“三造共和”攆走張勛,但卻不肯恢復《臨時約法》以及被強逼解散的國會,孫中山因此聯(lián)絡西南起兵護法。
可以想見,軍運賺錢不比客運和貨運少,李玉亭對此并不擔心。只是股東身份不能體現(xiàn),終究心有不甘,于是便找到車站。接待他的車站調度面相有點熟悉,一見面便主動招呼道:“李先生,您不認識我了?辛亥年間我們逃難,還曾蒙您關照呢。”
原來此人名叫胡傳道。七年前,李世登他們在武勝關起事后逃到李家寨,胡傳道就在其中。不過當時人多,他看來聲望還不夠,未能與李玉亭接談。如今李世登和余大猷已經不在人世,撫今追昔,令人唏噓。
寒暄過后歸入正題。胡傳道說:“政府下令集中全部運力,星夜調兵南下湖南作戰(zhàn),鄭縣與信陽都被設為總兵站,貨車客車全部停開。您這身份,可以隨時乘車,問題是如今兵車中途不停。您還是另想辦法吧!
另想辦法就另想辦法。只要這股東身份好用就行。他正準備走,胡傳道隨口的那句話又讓他改了主意:“別說你,就是新來的袁統(tǒng)領,也改了計劃呢!
因要全力對付革命黨,軍隊多數(shù)南下,省內防衛(wèi)空虛。河南督軍趙倜隨即下令,將原有的民團和警備隊全部整編為巡緝營。老婆被北兵強奸致死后,鄧東藩自覺在鄉(xiāng)間抬不起頭,經李玉亭推薦,進城到警備隊補了個什長。這兩百多人的警備隊自然也要改編。光這點力量肯定不夠,趙倜又組建了淮鹽緝私營,以河南南路巡緝營的名義,由袁家驥統(tǒng)領,南下信陽城。本來早就該到的,也是因為兵車不斷而臨時推遲行期,預計明天抵達。
統(tǒng)領肯定是個大官。在此之前,商會已有消息,準備組織迎接,因為兵車打亂計劃而無從落實。李玉亭本來想回李家寨住兩天,得此信息立即決定改變行期。先迎接統(tǒng)領,過兩天再回去探父不遲。比起老家,他更喜歡新鮮與場面。
大人物光臨,道縣二署會接到電報,轉而通知商會。這次因有臨時調整,地方俱未得到最新消息。李玉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即有了主意。當天夜里直到次日,商會方面一直沒有動靜,他隨即定下心神。次日上午先派人扎好臺子拉上橫幅,將場面擺好,然后在火車抵達前半小時通知商會同仁。
袁統(tǒng)領身材敦實,油光水滑,戴著太陽鏡。下車伊始,李玉亭刻意從空曠中營造出來的顯眼,立即將他牢牢吸引。那份驚異,足以令他對李玉亭印象深刻:“嗯?我沒再給道署電報啊。”李玉亭道:“回統(tǒng)領,我接到上回的通知,便準備好迎接,可惜沒能接到。自那以后,我一直派人到車站等候打探,以便迎接慰勞。”袁家驥抱拳致謝,恭祝發(fā)財:“如此多謝你的有心!崩钣裢さ溃骸敖y(tǒng)領此來公務重要,是信陽紳民之福。地方迎接致敬,完全應該。我已經知會同仁,他們馬上前來拜會。”
3
袁家驥字駿伯,信陽人呼為袁大少,老家河南正陽,距離信陽不遠。其父袁乃寬多年追隨袁世凱,事以侄禮,深得信任,出任管家。袁世凱復辟期間,袁乃寬位列“七兇”,七兇與以楊度為首的“六君子”合稱“十三太!。蔡鍔討袁時,曾要求將他們“明正典刑,以謝天下”。關系如此深厚,自然會有報償。歷朝歷代,食鹽都是官家壟斷。湖北監(jiān)利縣得名的緣故,便是東吳要“監(jiān)魚鹽之利”。既是壟斷經營,必有暴利多多。否則也不會有人以海帶替代食鹽。眼前這個統(tǒng)領雖然只有步兵三營,但卻并非簡單的團長,而是個將軍,是簡任級別的官員,與道尹陶公平級。
自從鐵路開通,信陽人見識過將軍無數(shù),包括段祺瑞。但真正長期在此駐扎,袁家驥是頭一人。官大目標就大。李玉亭弄了這么一出,雖在袁大少跟前露了臉,但同仁們都不滿意,明里暗里罵他是錢鬼子本性。
如何防人之口?可巧,沒過多久便又接到通知,政府軍團長靳云鶚將出任信陽戒嚴司令。一聽名稱,就明白與知事平級。號稱司令,無非是兵力不厚虛張聲勢。雖然縣署只是轉達通知,并未要求組織迎接勞軍,但李玉亭還是決定,再唱一出獨角戲。
經過雖然雷同,結果卻完全兩樣。馬屁似乎拍到驢屁股上了。靳云鶚中等個子,很瘦,兩邊的眉毛不一般齊,右眉略高。下車之后得知原委,他冷冷地問道:“政府軍駐扎各地,理當百姓不驚各安其業(yè)。我并未要求迎接,誰讓你來的?”李玉亭心里暗暗叫苦:“回靳司令,立德此來非為迎接,主要感謝靳司令使用鐵路,并查訪路政。李某雖然不才,卻也是鐵路股東,負有糾察責任。我想請問司令,這一路之上,可曾發(fā)現(xiàn)需要改進之處?”靳云鶚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算了吧,你們這些買賣人,個頂個地精明。想賺我點錢,就干脆明說,何苦來這么多曲折?”說完勉強一抱拳算是回禮,便揚長而去。
這話還真有點委屈李玉亭。他來迎接大員,不可能完全沒有生意的考慮,但與大人物攀交,卻是主要因素。豫南四子的鬼子,向來要面子。此刻他的面子雖然折損干凈,但最終還是扳了回來。
那年來信陽的不僅僅是袁統(tǒng)領和靳司令,還有流行感冒。這是場國際性的流行病,很多人逃過了一戰(zhàn)的炮火,卻未躲過感冒的折磨。病毒隨著一戰(zhàn)結束的消息傳入中國,雞公山后的信陽也未能幸免。《信陽縣志》稱:“十月,瘟疫流行,旬余日,病者十之八九,死者十之二三!崩钣裢ぎ斎豢床坏竭@份縣志,但對疫癘的兇險程度,卻深有體會。李緒源夫婦雙雙病死,鄧東藩死了老娘與苦命的獨子。小李家病人也不少,整整兩個月沒聽到胡琴響。所幸李緒賓只在鬼門關前站立片刻,最終沒踏進去。
靳太太也被波及,是胡泰運將之醫(yī)好的,因為靳大司令也信不過白大褂。稱靳夫人為太太純屬禮節(jié),她其實是個大腳女人,農村粗活沒少干,這與其夫君也算門當戶對。胡泰運給她開的藥方中,藥引子分心木比較難辦。說起來這玩意兒并不金貴,核桃肉中間的分隔物而已,就像人體心房心室的隔壁。難就難在必須取自二十年以上的核桃樹。這種核桃樹別處有沒有無人知道,胡泰運只知道李家寨有一棵,就在李玉亭的老宅旁邊。
靳司令隨即派兵前去求取。治病救人是大事,李玉亭當然不會留難,但那四樣點心的謝禮,卻不肯收下。也就是說,他沒給靳司令面子。
那時胡泰運跟靳云鶚已成朋友,據他說司令先生很不高興。李玉亭聞聽并未沒當回事。已是民國,他做正經合法的生意,再大的官兒也不能把他怎么著。非但沒當回事,他心里甚至還有點舒坦。他就是要讓這司令大人知道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氣要面子的。后來有一次,他們幾個在胡泰運家中打麻將,正巧靳云鶚進來。大家紛紛起身,只有李玉亭端坐如故。他兀自端詳著自己的牌,就像將軍排兵布陣。靳云鶚笑著問道:“這位先生是誰?好大的架子!崩钣裢つ笃鹨粡埮,不緊不慢地說:“打牌就像打仗,不容打擾!苯迄樄恍Γ骸罢f得好!不過你牌打得一般。這一張恐怕要點炮。”
彼時李玉亭正猶豫不決,是單吊幺雞還是見四七條。按照常理自當選擇后者,贏面更大,再加上靳云鶚的多嘴,李玉亭豈能在幺雞上吊死。然而很是不幸,司令先生料事如神,炮彈在李玉亭的對門開花。靳云鶚站在李玉亭身后,看不到人家的牌;已經打出的牌雖然都在桌面上,但并非全都仰面朝天;即便全部仰面朝天,這短短的工夫他還要跟人打招呼,又如何看得過來?
李玉亭突然一陣輕松。仿佛自己不是點炮,而是自揭。他脫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的?”靳云鶚微微一笑:“靳某在學堂學的是炮科!贝蠹倚Τ梢粓F,氣氛立時活躍,靳司令入席參戰(zhàn)。他對李玉亭道:“謝謝你的分心木。上次的事情請不要介意。我胞兄是陸軍總長,很多人想走我的門路,各種各樣的鉆營奔競我都見識過,煩得要命。也不能怪我誤解你。上回我跟隨段總理來信陽,你和劉先生拼命朝前擠,好險沒把我這個參謀官擠倒。那時我就覺得你心術不正,是個混子!
原來靳云鶚早已是信陽過客,而且來過不止一次。此人字頤恕,號薦青,籍貫山東鄒縣。因家貧無以立身,十三歲時便跟隨哥哥靳云鵬到天津小站投軍,后來考上參謀學堂,與段祺瑞結下師生之誼。辛亥年段南下就任第一軍總統(tǒng),他隨行擔任參謀官。
李玉亭與靳云鶚真可謂有緣:都有嗜好,都好竹戲,又是不打不成交。而很久之后才知道,差不多就在他們正式訂交的噼啪聲中,德國爆發(fā)革命?谔柵c俄國類似,起初也叫蘇維埃。
4
1919年,革命者蔣介石嚴格按照儒家的規(guī)范修身,將軍袁家驥則在信陽修路。
李玉亭接錯了靳云鶚,但接對了袁大少。這袁統(tǒng)領根本就不是個將軍,而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他抵達信陽之后,最關心的既非治安,又非鹽務,而是買賣。下車伊始,首先買下縣城北門外的一大片荒地,建成兩條大馬路,一條稱為大同路,一條命名和平路;修好一座戲院,取名信陽大舞臺;后來又建了新華浴池和信陽大旅社。從娛樂到餐飲,總之都是第三產業(yè)。
暗娼明妓由管仲開創(chuàng),流布當今,信陽自不例外。過去都在城東的申伯樓一帶,但街道相對促狹,不免羞羞答答。袁家驥帶來的三營男人,無論兵痞還是好兵,都有生理需求,因而找道縣二署告狀的紳民不絕于途。怎么辦呢?這袁大少還果真貌似好領導,思路與舜相似。他在大馬路北側靠近火車站的方向,再建一排房子,從漢口等地招來妓女,成立“樂戶”,每月收取“花捐”。這樣一來,軍兵有出路,領導有房租,地方有稅收,三全其美。而如今各地的火車站一帶,也往往是魚龍混雜之地。可見古今同理,傳承有序。
袁家驥終究是政府官員,他一破題,各路勢力紛紛續(xù)寫文章,大馬路很快就全面取代申伯樓,變成紅燈區(qū)。從籍貫上看,妓女主要有揚幫、漢幫和淮幫三個群體。揚幫又稱下江班子,以揚州女子為主;漢幫又稱江漢班子,是道尹的湖北老鄉(xiāng),來自天門沔陽等地;淮幫則是本地班子。她們都分一二三等:頭等在旅館長期包房,能歌善舞風情萬種,是為藝妓,陪宿加清唱,需十元資費,人稱“大五”;二等妓女活動在共和里一帶,有色無藝,身價六元,所謂“長三”;長壽里、錦繡里的妓女為三等,均已徐娘半老,只值四元,是為“板二”。因為大五、長三和板二的牌面,分別為十點、六點和四點。圈內各行相通,此為最合適的注解。比照當年的柳媚,她們可謂后來居上。
袁家驥帶來的不僅僅是妓女。他也給信陽帶來了光明。
在地產和娛樂項目上馬的同時,光華電燈公司也通過了中央政府農商部的批準。毫無疑問,這個項目也由袁家驥籌資興辦。他們使用蒸汽機帶動七十五千瓦的發(fā)電機,讓李玉亭他們從此有了真正的夜生活。
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肯定需要拆借資金。這本是和盛錢店的正當生意。盡管給袁大少的實際利率遠比短期拆借低,但是數(shù)目巨大,風險也相對較小。起初別的銀行票號也在爭取他,可巧項克敏祖籍也是正陽,且袁大少有個小妾姓項,項克敏攀了個姑姑的親。有此潤滑,事情自然要順溜許多。
1919年5月中旬,袁大少在家中大宴賓客。信陽說法,是為暖鍋底。因他的府邸正式落成。主體建筑是座二層樓,木質結構,紅瓦屋頂,近乎宮殿形制,人稱袁家大樓,F(xiàn)在看來毫不起眼,但在當時卻足以領風氣之先。說起來城中此前已有鐘樓鼓樓魁星閣,但那都與袁家樓不同,屬構筑物,而非建筑物,不能居住。
孤孤單單一座樓,何足體現(xiàn)將軍氣派。袁家驥建起的是一座完整的府邸,并用圍墻隔出巨大的花園,池塘水榭假山怪石應有盡有。領著客人一路參觀下來,收獲無數(shù)的贊美,統(tǒng)領大人頗為自得,經過花房時特意強調道:“今年過年請諸位過來賞牡丹。我雇有專門的花匠,用爐火保溫,隆冬時節(jié)牡丹也能開放,為各位增添喜慶!
這種場合,信陽的頭面人物都在,自然少不了李玉亭。在電燈的照耀下,席間氣氛越發(fā)熱烈,話題是十天前發(fā)生在京師趙家樓的事情。靳云鶚道:“都說巴黎和會出賣中國,當年若不是段總理力排眾議而參戰(zhàn),只怕連如今的局面都不能保有呢!钡酪展灪秉S岡,就是東坡游赤壁的所在,與黎元洪同鄉(xiāng)。他不緊不慢地說:“也不盡然。早知如此,何必參戰(zhàn)?參戰(zhàn)就要舉借日款,訓練參戰(zhàn)軍,那不都是民脂民膏?而且學生反對曹章陸三人,因他們交涉不力,對日妥協(xié),有辱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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