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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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領著劉恒走出文化館所在的電影院的敞門,向西一拐就走到熙熙攘攘吃著喊著的一堆人跟前。我早已看慣也習慣了這壯觀的又是奇特的聚吃景象,劉恒肯定是頭一回駕臨并親眼目睹,似不可想象也無所適從吧。我早已多回在這里站著吃或蹲著吃過,便按著看似雜亂無序里的程序做起,先交錢,再拿七成熟的燒餅,并領取一個標明順序數(shù)碼的牌號,自然要申明“普通”或“優(yōu)質(zhì)”,有幾毛錢的差價,有兩塊肉的質(zhì)量差別。我招待遠道而來的貴賓劉恒,自然是肉多湯肥的“優(yōu)質(zhì)”。那時候中國人還沒有肥胖的恐懼,還沒有減肥尿糖抽脂刮油等富貴癥,還過著拿著肉票想挑肥膘肉還得托熟人走后門的光景。我便和劉恒蹲在街道邊的人行道上,開始掰饃,我告訴他操作要領,饃塊盡量小點,湯汁才能浸得透,味道才好。對于外來的朋友,我都會告知這些基本的掰饃要領,然而這需得耐心,尤其是初操此法者,手指別扭,捏也罷掰也罷往往很不熟練。劉恒大約耐著性子掰完了饃,由我交給掌勺的師傅。
我和劉恒就站在街道邊上等待。我估計他此前沒經(jīng)過這種吃飯的陣勢,此后大概也難得再溫習一回,因為這景象后來在古鎮(zhèn)灞橋也很快消失了,不是吃午餐的人減少了,而是如雨后春筍般接連開張的私營飯館分解了食客,單是泡饃館就有四五家可供食客比對和選擇;反倒是那些剛剛?cè)酉络牭洞魃闲“酌钡泥l(xiāng)村少男少女,站在飯館門口用七成秦腔三成京腔招徠籠絡過往的食客。
四
幾年之后,我有幸得到專業(yè)作家的資格,可以自主支配時間,也可以不再坐班上班,自我把握和斟酌一番,便決定撤出古鎮(zhèn)灞橋,回歸到灞河上游白鹿原下祖居的老屋,吃老婆搟的面條喝她熬燒的包谷糝子,想吃一碗羊肉泡饃需得等到進城開會辦事的機會。
住在鄉(xiāng)下,應酬事少了,閱讀的時間自然多了,在贈寄的一本雜志上,我發(fā)現(xiàn)了劉恒,有一種特別興奮的感覺。隨之又讀到了《狗日的糧食》,我有一種抑壓不住的心理沖動,一個成熟的稟賦獨立的作家躍到中國文壇前沿了。每與本地文學朋友聊起文學動態(tài),便說到《狗日的糧食》,也懷一份慶幸和得意,說到在灞橋街頭站著或蹲著招待劉恒的那一碗泡饃,朋友聽了不無驚詫和朗笑,玩笑說,你把一個大作家委屈了。我也隱隱感到,便盼著有一天能在西安最知名的百年名店“老孫家泡饃館”招待一回,挽回小鎮(zhèn)站吃的遺憾。這時候不僅公家有了列項的招待款,我個人的稿酬收入也水漲船高了,況且“老孫家”也得了劉華清題寫的“天下第一碗”的真筆墨寶,店堂已是冬暖夏涼和細瓷雕花碗的現(xiàn)代化裝備了,我在這兒招待過組團的兄弟省作家和單個來陜的作家朋友,卻遺憾著劉恒。劉恒似乎不大走動,似乎除了一部一部引起不同凡響的作品之外,再沒有其他逸事或作品之外的響動。我能獲得的信息,都是他的作品所引發(fā)的話題。這樣,劉恒在中國文壇的姿態(tài),便在我心里形成了,讓我無形中形成了敬重,不受年齡的限制。敬重不在年齡。
從1980年夏天初識于我的灞橋,街道邊的一頓午餐,成為我們20多年深刻的記憶。這期間,我和劉恒大約有兩三次相遇,每當見面握手,便說到街頭的那頓午餐,一碗牛肉或羊肉泡饃。以我推想,隨著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也隨著作家腰包的不斷填充,大餐小餐中餐西餐乃至豪華宴會,他和我都經(jīng)歷過了。在他,起碼我沒聽見對某一頓大餐的感受;在我,即使吃過什么稀罕飯菜,稀罕過后也就不稀罕了。灞橋街頭的這一頓牛羊肉泡饃,之所以讓兩個人經(jīng)久不忘,我想在于這情景發(fā)生的年代———1980年夏天,中國新的發(fā)展契機初露端倪時的一個標志性的年份,每一家私營飯館在古鎮(zhèn)灞橋張揚出來時的特有景觀;另一因由在于這碗牛羊肉泡饃,標記著那個年月的我的消費水平,自參加工作18年第一次漲薪,拿到45元月薪了,大約發(fā)表了10多篇小說,累計有1000多元的外快稿酬了,可以請本地和外埠的朋友吃一餐泡饃了;還有一點在于,蹲或站在街道上吃泡饃的這兩個人,后來都成了有點名氣的作家,一個在北京,一個還在關中。這似乎才是造成記憶不泯的關鍵,作家微妙的生活感受;此前此后我陪過老朋友新相識包括鄉(xiāng)村親鄰等都吃過,過后統(tǒng)忘記了;唯有作家不會忘記,我記著,劉恒也記著。
這回在北京飯店和劉恒握手,他開口便說起這頓牛羊肉泡饃午餐。笑罷,我突然想到,這頓街邊的午餐已成為一種情結(jié),也成為一種警示,在我千萬別弄出擺顯“貴族”的嗲來,當下這種發(fā)“貴族”的嗲氣小成氣候。那樣一來,劉恒可能再不說1980年夏天古鎮(zhèn)灞橋的午餐,也不屑于和我握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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