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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部分

第二天,人們從鍋中撈起了那塊石頭。

石頭沾上了水和鍋底的凹痕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大隊長嘎洛看著我,獨眼中各種神情層層疊疊,可他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

新上來的副大隊長阿生說:“你阿媽說你昨夜沒回家,你說你回還是沒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塊表面上水氣漸漸蒸發(fā)的石頭。

“你阿媽說你一直沒回家!彼∥业募珙^使勁搖晃。

“他回來了!备赣H看看那塊石頭說。

彩芹老師說:“我送他回家的!

她說話時眼睛并不盯著阿生。她直視父親的熾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傷肌膚,而不是箭鏃,能扎進胸腔,扎進血脈深處。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師的腰眼,她沒有理會,阿生當(dāng)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時,“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小運動“清理階級隊伍”開始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阿生和嘎洛女兒嘉央把這當(dāng)成一個事件匯報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學(xué)的資格。

得知那個消息的當(dāng)天夜晚,父親對我說:“要想不過像我這樣的日子,你遠遠地離開我們,忘了這地方吧!

我沒有照辦后來經(jīng)過村小兩位老師幾次奔走,我終于又上了兩年初中。

招兵的人來了。

父親又說:“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兒子一起參加了全縣的體檢。

“部隊好,我負過傷,指導(dǎo)員關(guān)過我的禁閉,可戰(zhàn)友們換崗時給我?guī)碇腥A煙。關(guān)禁閉不餓飯,就餓煙!备赣H對我說。

嘎洛對招兵的人說:“這是我兒子,我當(dāng)紅軍負傷就留下來在頭人家扛活糊口,這個娃娃是頭人的孫子!

結(jié)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師找到父親,扳過他肩頭說:“對那軍官說你也當(dāng)過兵,打過土匪,不是時運不濟你比他官還大叫他把你兒子帶走。”

父親攥住彩芹老師熱乎乎的雙手。

“我愛你!辈是劾蠋熰卣f了一句,淚水刷刷地掛下面頰。

父親垂下眼皮。

彩芹老師說:“廢物!

“我不想做廢物可我成了廢物!

彩芹老師切齒一笑:“我可憐你!

父親憤憤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無意中還揚手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

她叉開雙腿,站著說:“有膽量,你就來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對我說:“完了!蔽冶汩_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潛入倉庫。

空落落的倉庫中充滿沒有實體的那種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著冷汗而又氣壯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開通機耕道時用過的八磅生鐵大錘,揮動起來。錘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滿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響聲震耳欲聾。

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續(xù)不停的當(dāng)當(dāng)聲喚醒。娃娃們開始啼哭,狗吠叫,夜鳥驚醒,飛向更深遠更幽暗的樹林。我砸毀第一口鍋時,人們就聚集到了廣場上。我砸毀第二口鍋時,倉庫門被撞開了。我扶著錘把大口喘氣,嘴角上摻和略帶咸味的汗水和眼淚。將倒未倒的倉庫門在輕風(fēng)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倉庫門前的人們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墻。一張張驚詫的面孔映著積雪的反光一片陰綠,一片幽藍。我重新舉起鐵錘,第三口銅鍋被砸毀的聲音更加響亮。

父親的巴掌落在我臉 ,那聲音當(dāng)然遠比那紫銅的鐘聲喑啞。我聽到鼻血滴到腳尖前的滴滴答答的聲響。

嘎洛慢慢舉起手杖,壓住了父親再次揚起的手臂。嘎洛沒有用多大氣力,可父親的手臂從薄薄的黑暗中疲軟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說:“報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

好像父親當(dāng)即就轉(zhuǎn)身消失在人叢中了。

阿生好像是說:“……階級報復(fù),破壞人民公社……”

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們紛紛散開,踩著臟污的積雪。

后來,彩芹老師一把牽我到她屋里去。

她說:“坐下吧!

我站著。

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也進來了。

“來了就坐下吧!辈是劾蠋熣f。父親嘆息一聲,坐下,我也坐下。

“我說,你要想出頭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夠吃了。你走吧!备赣H緊盯我一陣,嘆口氣起身走了。

靜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膽地向她表白我的愛情。

她也用一種莫測的眼光纏繞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剛才揮錘時用力過猛,胳膊已經(jīng)開始腫脹起來了。

我想說點什么,像電影里將上戰(zhàn)場的游擊隊告別老百姓時那樣。

她卻一豎手指,說:“噓。”

果然,一個人的抽泣像掠過草尖尖的輕輕山風(fēng)一樣。接著,清晰起來的嚶嚶的哭聲像一群蜻蜓亮開了翅膀。

一聽就知道這是嘎洛女兒嘉央的哭聲。她把參軍的弟弟送到鄉(xiāng)上,為弟弟和自己當(dāng)上了村里的團支部書記而幸福,而驕傲。

她揮舞著那塊艷紅的方頭巾攔阻過往的卡車。

她對第一個停車的司機說:“我是團支書,我是紅軍的女兒!

司機說:“呸!”

呼一聲車門關(guān)上了?ㄜ囷w馳而去。

又一輛卡車停了下來。她趕緊說:“師傅,我送我弟弟參軍,他參軍也是開汽車!

“不是開坦克!

“汽車!彼f。

司機笑笑,說:“上來吧!焙髞砺犝f司機換排擋時好幾次把手滑到她雙腿中間。嘉央在中學(xué)里灌了滿腦子貞操觀,這種東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護住下身。司機說:“可不要亂動,汽車要翻下河!边@則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長的成阿公路沿線廣為流傳,題目就叫“我是紅軍的女兒”或是“師傅,坨坨在這兒”。司機說不動,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機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時,她真以為是抓排擋找錯了地方,她告訴他:“師傅,坨坨在這兒。”

當(dāng)時我并不清楚這些情況。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將開始的夜晚,聽到嘉央的哭聲越來越響亮,水波一樣在村子四周起伏蕩漾。

彩芹老師的淚水也潸然而下。

這時,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動活動麻木的腿腳,準(zhǔn)備上路了。

彩芹老師夢囈一樣說:“不要成為一個嫉恨的人。不要看著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別人!

我推開木門,吸進飽飽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氣。走出那條小山溝時,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樹林里一片雀鳥的噪,那天天氣十分晴朗。

我沒有回頭。

連回頭的想法也沒有。

流浪多年回到村里時,人們告訴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師和父親的愛情正式完結(jié)。她循著我留在積雪上的足跡走了好長一段,看見父親佇立在雪地里向遠方藍色的山影眺望。父親終于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燒灼,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雍宗!

子走了,我兒子!

“那年你從部隊上回來,穿著斜紋布的新軍衣、馬靴。你和另外幾個人把新鼓架豎起來,那么沉的木頭你們輕輕巧巧就豎起來了。”

“阿來走了。”

“那時我還小,可我當(dāng)時就迷 你了,我躲在墻角邊上,樹叢后邊看你,你用帽子扇走撲到你臉上的牛虻!

“你阿爸被打死了,我送另一個同伴的遺物回來!

“可那晚上我夢見我騎在你的馬背上,穿過好大一片草地!辈是劾蠋熗芭才矁鼋┑碾p腳,“我愛你!

“要不是你死鬼阿爸是我的戰(zhàn)友,要不是我送的是死鬼戰(zhàn)友的幾樣舊東西到他家里,我就,我當(dāng)時就娶了你阿媽,姑娘,那你就是我的女兒!

“我愛你!

“那次回來就有了阿來,知道嗎?阿來媽媽那時是另一個死鬼鐘愛的女人!”

父親踩過積雪,那咕吱咕吱的聲音漸漸隱逝。

至此,她和父親實際上并沒有存在過的關(guān)系正式終結(jié)。這關(guān)系究竟達到什么樣的程度,村里人眾說紛紜。對此保持沉默的是我,母親,父親和彩芹老師自己。

兩年之后,她嫁給屠宰季節(jié)必來村里的一個供銷社收購員。我在縣城遇見她時,那個收購員因為貪污罪進了監(jiān)獄。在她那里我品嘗了流浪生活中最飽足的一頓美餐。酒力與居室中昏暗的燈光,使人置身于一種脈脈的搖蕩的情意之中。初戀的迷霧又在眼前升起,染上了葡萄酒緋紅的光澤。

我不要她再給我斟酒。我啜飲的是另一種經(jīng)年的醇酒。我看著她把酒摻進透明的玻璃杯中,那水晶體上折射出有棱有角的亮光,酒漿微微蕩漾。我禁不住想向她吐露我最初的戀情。

但我拿不準(zhǔn)該說我愛你,或者是我曾經(jīng)愛過你。

她撫摸著杯子說:“其實,色爾古村不是我生根的地方!

我說那也不是我的地方。

“她嚴肅地對我說:“那是你根子所在的地方。”

她又噗哧一聲笑了,說:“瞧瞧,我們談著多正經(jīng)的事情哪!彼汛鬅絷P(guān)掉,只剩下床頭一盞血紅色的小燈。我在她家的長沙發(fā)上躺下,脫掉她強迫我換上的她丈夫的散發(fā)樟腦氣味的干凈衣服。她坐在床前披散開頭發(fā),脫下衣褲疊好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她的胸衣與褲頭和她可人的肌膚是一樣的顏色。我睡的沙發(fā)在床對面,正落在一片暗影里。她眼中十九歲時的狂熱已經(jīng)消逝,清澈的眼波平靜而憂郁。

“我有好多話要對阿來說啦!

她熄掉燈,窗外一只水龍頭在淅淅瀝瀝地漏水。她說她每夜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龍頭擰開一點。一彎新月掛在山邊。

靜默了許久,她突然說:“過來!笨谖侵薪^對沒有半點張狂與情欲難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邊,看見月光映著她臉腮上淺淺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么聚集起來的一點亮光。她的手滑過我的臉腮和胸膛,說:“你都長胡子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你阿爸碰都沒碰過我一下,”她說“,你說那是剛強還是軟弱。俊

“我老了嗎?”

“沒有!

“愛我嗎?”

“愛。”我說。

“我像你姐姐還是媽媽!

我不回答。

“我摸到你那里都長毛了,受不了你就上去吧!

我拼命搖頭,我說:“你愛我阿爸時我就愛你,那時我想長大掙到錢了就娶你做妻子!

“那就愛我一次。別像你阿爸。”

“那是阿爸真心愛你,我也是!

“來吧!彼斐鲐S腴的手扳住我瘦削的肩膀,我就這樣讓她感觸到我的瘦弱,我因為這個害怕逃下床,逃離了她豐腴的熱烘烘的身體。

她在暗中嘆口氣,說:“好吧,頭人的根子都一樣!

早上,她醒轉(zhuǎn)過來看著我穿上我破爛的衣裳,看我又恢復(fù)了一副流浪漢的模樣,眼光濕濕的一聲不響。

我將轉(zhuǎn)身時,她說:“吻我一下!

我冰涼的嘴唇觸到她溫暖的額角。

她把嘴唇迎向我時,我退縮了。她說:“就當(dāng)是替你阿爸!

走上灰色黎明時分空蕩蕩的大街,看到一條和一無所有的黎明一樣顏色的空蕩蕩的大路逐漸消失在茫茫群山的蒼翠中間。我實在是難以確切地知道一條路,一件看來和以前發(fā)生過的別無二致的事情,一個人的命運,乃至這無情而恢弘的世界哪里是開始,而結(jié)束處又在哪里。

我想知道。所以,流浪路上那些不間斷的樹叢、巖石、土地和村莊、泉水,以及陽光下風(fēng)雪中雨霧中的人群都未能給我留下什么特別的記憶,我一心系念的仍是那座林中溪邊的小小村莊以及村里的人物。

團支書嘉央竭力要取消我參軍的資格,換上她弟弟,就說我家是漏劃地主。兩年后,舊事重提。阿生對工作組長說,我們色爾古村有漏劃地主,而他知道那人是誰。他說那人早該揪出來了,那人有六個木箱的財物。他對彩芹老師也這樣說過。

“你是說他?”

“他,”阿生眨眨眼問“,是誰?”

“你自己知道!

“我喜歡你,彩芹,我們一起長大!

“你喜歡好了!

“你不喜歡我?”

“你自己知道,太好了。”

“你想想吧!

“還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來干什么?人家打仗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我們一起在溝邊捏泥巴娃娃,記得嗎?”

“我記得那時他回來腳上蹬著咕吱吱作響的茶色馬靴,把我阿爸的東西馱回來,在溝邊塞給我們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餅干,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餅干!

父親當(dāng)兵七年,當(dāng)干部兩年,回家來時趕著一匹馬和一頭毛驢。馬背上四只綠色的子彈箱,毛驢背上兩只肥皂箱子。兩只箱子是各式單棉絨軍服六套。一只木箱里一個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只木箱子里是一條狗皮褥子和一條軍綠色帆布的馬褡。毛驢背上的兩只箱子一只盛著一雙馬靴,三條皮帶和四雙軍用膠鞋。另一只用白色的降落傘上割下的綢子包著日記本兩個,鋼筆三支,一捆戰(zhàn)地油印小報,一夾卡賓槍子彈,一個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只水壺,一只口琴,一本《紅巖》,一本《青春之歌》,以及幾本《星星》詩刊,其中兩本還留著火燎的痕跡。到阿生把目光瞄準(zhǔn)那只木箱時,軍衣已穿破了三套,母親無論費多少手腳也難以把那些碎片連綴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時,我又發(fā)覺箱子里還有一只蘇式船形軍帽,里面別有幾枚錚亮的勛章。

幸好那時父親為自己新生的女兒和彩芹老師熾烈的愛情所鼓舞,顯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后,妹妹臉上的紅皮褪盡,一雙漂亮無邪的小眼睛大睜開來注視著這個并不漂亮無邪的世界。她紅潤的小嘴唇緊緊抿在一起,鼻翼隨著平穩(wěn)的呼吸輕輕翕動,我們一家三雙眼睛落在她臉上,煮開的茶壺嘟嘟作響。妹妹睡熟了,她平穩(wěn)的呼吸使家中經(jīng)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親和母親默默對視,臉上的皺紋舒張開來。我從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沒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辭的味道。

“我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吧,雍宗!

“不到四十。”

“我們不老!

“離老還早,阿來大了,女兒這么干凈。”

“她能長大嗎?”

母親幽幽地哭了。

她嚶嚶的溫柔的哭聲在透過窗欞斜射進屋的陽光中飛舞。那夜我夢見一群金色蜜蜂環(huán)繞著一個溢蜜的蜂巢。

這篇小說即將結(jié)尾。

親愛的讀者你們又聰明又愚蠢,一如我聰明而愚蠢。我們都想對小說中出場的人物下一種公允的客觀判斷。我們的聰明中都帶有冷酷的意味。

也正是由于我們的聰明,我們發(fā)現(xiàn)各種判斷永不可能接近真理的境界,并從而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愚蠢。這就是在寫作過程中深深困擾我的東西。這種愚蠢是我們?nèi)擞肋h的苦惱,它比一切生死,一切令人尋死覓活的情愛更為永恒,永遠不可逃避。

現(xiàn)在我的案頭就放著兩塊前面描寫過的被我砸毀的銅鍋的碎片。捎來碎片的鄉(xiāng)親告訴我那堆碎片就堆在倉庫頂?shù)拈w樓上,積滿了灰塵,在寂靜的黑暗中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響。這塊巴掌大的銅塊除了煙垢,斷口呈淺灰色,閃爍著細小晶體的尖利光芒。它使我沉靜下來,色爾古村的許多熟悉的面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回旋起來。

一切又在眼前浮現(xiàn)。

妹妹出生了,并健康成長。父親臉上刻毒的孤傲神情就消退了。

他對母親說:“久保沒有嫉恨我!

這句話弄得我和母親莫名其妙。父親笑笑,就到大隊部去了。大隊部也就是廣場邊那個從未儲存過多少糧食的倉庫。

嘎洛剛剛治好腰間的惡疽,他蒼白浮腫的臉仰向父親。

“我再不給你們開會背柴了。”

嘎洛驚詫地眨眨獨眼。

“我不是四類分子,有人想給我戴這頂帽子但戴不上。”

“你父親……”

“他不是我。嘎洛你當(dāng)過兵打過仗。我也當(dāng)過兵,我打了七年仗,你幾年?”

“你知道我腦子!

“我知道你那腦子,我還當(dāng)過比你大的干部不是嗎?”

父親眼中的綠火又躥動起來。嘎洛驚慌起來。

嘎洛重新跌坐到氈墊上,說:“你阿爸其實對我挺好。”

“他是他,我是我。”

“確實,你不是四類分子。我也知道那幾口木箱是怎么回事,我不要阿生把你弄成漏劃地主。只是上面說過要監(jiān)督!

“請你問問他們要不要我進監(jiān)獄!

“不,不會!备侣逭f。

以后,隊里集會的柴火就由各家攤派了。父親早出晚歸,盡心盡力地養(yǎng)家糊口。清早上工前砍一捆柴,下午收工后背到溝口的公路邊賣給過往的卡車。每天有三五角錢的收入。他給自己每天買一包八分錢一盒的經(jīng)濟牌香煙,余下的錢積攢起來。兩個月下來,他給母親買了一塊頭帕,我和妹妹各得到一雙鞋,我還得到一本紅色塑料封面的《成語小詞典》。另外,父親還給家里兩歲的黑狗追風(fēng)買來一只紅皮子頸圈,上面吊著一只響聲清脆的鈴鐺。追風(fēng)兇悍又機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這是一條相當(dāng)純正的獵犬,它不是像本地的獵狗一樣又大又笨,本地狗多是牧羊犬和來自漢地的那種更為糟糕的看門狗雜交出來的。黑狗追風(fēng)一聲不吭,細小的身子把沉重的鐵鏈拖得嘩嘩作響,它從不虛張聲勢無謂地吠嗥。它不時聳動溜尖的雙耳,口中發(fā)出低低的咆哮。當(dāng)它猛虎樣地躥上時,就大張著口,吐出鮮紅的舌頭。這更是要引起人們的驚嘆,那條窄小修長的舌頭上是一片毒蛇盤纏狀的黑焰,這意味著追風(fēng)面對兇惡龐大的熊、豹、野豬時都將無所畏懼。父親不止一次說過,自己不會打獵,也不會有幸弄到一個持槍證,自己不是國家信得過的人,誰要是有一臺好牌子的收音機就能換得這條獵狗。

村里很多人因為弄不到收音機而得不到追風(fēng)。有人揚言說誰也不會得到這只獵狗。

黑狗追風(fēng)和若巴雍宗的名字一起傳布到很廣大的地區(qū)。

岷江支流雜谷腦河上一個獵戶翻過積雪很深的山峰到我家造訪。他把一段鹿茸和幾只麝香放在我家火塘邊上,對父親說:“這要值五百元錢!

父親眼睛閃爍一陣:“我家以前每年收上來七八架鹿茸,麝香裝滿小牛皮口袋。我這只狗只換一臺收音機。我想聽聽外面的事情!

“以前就傳說若巴家里盡出不一樣的人!

“我想也是。”

這時,一只蟑螂從灶孔中鉆出來。追風(fēng)眼睛一亮,揚揚前爪輕輕地按住那家伙。追風(fēng)兩只前爪起起落落,戲耍那只蟑螂。終于它放那只蟑螂鉆回灶孔,清脆地汪汪兩聲,結(jié)束了表演。

那老獵手一氣喝干母親斟上的熱茶,說:“多謝,”他揩掉胡須上的水珠,“我不是夸口,我知道這狗是條好狗,不過這只狗要是不落在我手上就不算它的造化。來年春天我來牽它,我?guī)砟阋臇|西。這點東西留下,往這屋子和女人孩子身上添點東西。唉,多少旺實的家族一敗如此。”

父親輕輕把那幾只麝香和鹿茸推回他面前,他望望父親,就把那些東西收進懷里。

母親雙手撐地,對他俯首彎腰:“狗我們留著,請你務(wù)必帶來他要的東西!

獵人嘆口氣,彎腰出門,撥開門口圍得緊緊匝匝的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追風(fēng)每天跟定在父親身后。父親穿出窄巷走進廣場。在那幾根被早晚的霞光染出珊瑚般紫紅色的鼓架木樁邊叫一聲:“呔!”追風(fēng)就立即停下腳步,等到父親走過小木橋,或爬上村后的山坡才一躍身飛快地追上去。每天晚上,都是追風(fēng)先父親回家,然后才聽到父親疲乏的腳步。這時,母親已經(jīng)備好了晚茶,正敞著懷給妹妹喂奶。一家人的和睦歡愉可想而知。家里總是缺少糧食,晚飯總是一鍋麥面糊糊,里面多加茶葉。因為父親勤勉劬勞,面糊里除了鹽巴之外,還能放一點辣椒和油脂。追風(fēng)總是和我們同享麥面糊糊。然后父親就著火光看彩芹老師塞到我書包里的《人民日報》

和《參考消息》。學(xué)校老師看到這些報一般在七天以后,父親要多等兩三天時間。

“有了收音機就好了!蹦赣H哄睡了妹妹,從火塘邊的地鋪上支起身子說。

“有了收音機就好了!备赣H說。

追風(fēng)卻對巷子里的腳步聲咆哮起來。

追風(fēng)對村子里的人全都十分兇狠,只有對彩芹老師例外。一些人說彩芹的熾烈情懷連畜生都感覺到了而它的主人卻不理不睬,未免有違人性天理,持這種看法的是嘎洛以及母親。另一些人卻說追風(fēng)撲到她胸前是她那對東西連狗都可以隨意撫摸。這些人往往在學(xué)校里沒有學(xué)到東西,但有了令人難測的心地,比如副大隊長阿生,知青王二娃,團支書嘉央等等。

母親對父親說:“她那么愛你!

“早知道是這樣下場我連你也不愛!

“你愛她吧!

父親深深垂下腦袋,他忍受不了母親臉上浮起的鄙屑的神情。

“女人最值得的是把懷抱向一個男子漢敞開,你知道嗎?”

父親搖搖頭:“你明白,我不能害她!

“你害了我嗎?”

“我不知道!

那段時間父親和母親情愛日篤,追風(fēng)和父親形影相隨。而父親命定一生坎坷,命定要對多難的命運垂下不屈的頭顱,面對歷史的重壓父親挺直的脊梁終究不得不彎曲,要是不折斷的話。而父親命定像許多一生坎坷的人一樣心懷自己渺小的希望。父親那時的希望是來年春天那個有名的獵手會抱來一臺收音機然后把追風(fēng)牽走。

轉(zhuǎn)眼到了秋末冬初,一場壓草雪下來,天氣逐漸轉(zhuǎn)寒。

那天,母親吩咐我把彩芹老師請到家中,她自己卻到舅舅家去了。她要我等父親回來后也到舅舅家去。母親說:“我和她要幫你父親,要他好好活下來,你阿爸心里太慘了。”

彩芹老師抱著我的頭坐在火塘邊上,我盡力把臉腮貼在她柔軟的胸口上,她顫抖的手指捏痛了我的耳輪。

我當(dāng)然知道她愛的是我父親,我也愛。

“阿媽說,你幫她幫幫我阿爸!

“我?guī)停覑鬯,阿來,你媽媽真好。?

我眼一熱就哭了。

“他快回來了嗎?”

我說:“追風(fēng)的鈴鐺一響,就是阿爸回來了!

“你阿媽這時做什么?”

“熱好茶!

“茶已煨在火邊了!

“把壁架上的紙煙放在卡墊前順手的地方!

“煙放好了!

“阿媽總說要是有酒,男人總要在累了的時候喝點酒,可我們沒錢。”

彩芹老師一拍手從她帶來的報紙下抽出一瓶酒。

“這事不要對人說,阿來!

我點點頭。

她說:“懂事的娃娃,好娃娃!

我剛想申辯我長大了,我不是娃娃,這時虛掩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父親倚在門框上,看那一方銀白的月光瀉進屋來,彩芹老師把臉埋進雙手中間。

父親倚著門框說聲完了,然后就勢滑下身子,坐在門檻上說:“完了,完了!

追風(fēng)沒跟著他回來。

彩芹老師趕緊打發(fā)我去叫母親;貋頃r,父親正呆坐著望著一塘旺旺的火苗。彩芹老師一見母親就撲到她懷里哭了起來。父親終于開口,說在林中打柴時父親聽到追風(fēng)狂叫著撲向遠處,后來驚叫了一聲就沒有了聲息。

父親找來找去,后來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腳印和一段繩子,上面還有勒斷的狗毛。

父親艱難地抬抬手:“阿來送老師回去,老師不要和我這樣倒霉的人來往。還有報紙也請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里沒有。我只該想著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著叫我心里邊難受!

父親一下變得多話了,腰深深地彎向地面,兩個肩頭聳起。

三天后追風(fēng)的尸首在一片樺樹林里找到了。它被人吊死在樹上。它充滿凝血的嘴大張著,上下顎被一把尖刀撐開,像這樣,任憑怎樣擺布,它也不可能發(fā)出一點聲音。北風(fēng)吹來,美麗的樺樹枝條沙沙作響,殘存的金黃葉片徐徐飄落下來。追風(fēng)頎長的身子已經(jīng)凍僵,眼窩里積蕩了旋風(fēng)攪起的干燥的雪粉。我上去割斷繩子。它僵硬的身子冬一聲掉在雪地上,僵硬筆直的尾巴斷成了幾截。那把刀也當(dāng)啷一聲掉出來,在一塊裸露的巖石上撞出了幾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無的火藥味。父親拾起那把刀來,端詳一陣,臉色遽變。他一哆嗦,刀脫手跌落時劃破了他三根手指。

那刀身上一個六指手掌的徽記是若巴頭人家的徽記。若巴家上三代一個噬血的頭人曾用這種刀親手了結(jié)過三個人的性命,事畢還把沾著鮮血的刀子扎在被害人的家門上。父親手指上的血淅瀝不止,染紅了好大一片雪地,但他毫不知覺。一時感到百感交集而又萬念俱灰,感到一切都是無可逃避的輪回報應(yīng)。

追風(fēng)已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結(jié)冰的軀殼。父親團團旋轉(zhuǎn),端詳每一個圍觀者的臉孔。他痛苦地瞇縫起雙眼,幾條深深的皺紋從嘴角一直牽進鬢發(fā)深處。我想:就是父親能再逢好時運,得仙人指點,返老還童,重新開始平安地生活,所有皺紋舒展了那幾條皺紋也再不會舒展開來了。

母親說:“你和他拼,你知道這是誰的刀子!

“你知道。誰都知道,不是嗎?”彩芹老師也說。

她們的話使圍觀的人后退了足足兩尺。

母親撿起雪地上的刀子,說:“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親眼中的綠焰突然熄滅了,兩肩也無力地塌垮下來,舊軍裝上一塊脫了線的補丁被風(fēng)掀起。他說:“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家那個先輩用這把刀在這個村子和誰家結(jié)下了世仇。”

彩芹老師說:“也許這把刀上淌下的曾是一個反抗頭人的男子漢的血,今天他的子孫卻用一條狗命來償還。”

副大隊長阿生說:“不許這樣說!

彩芹老師橫橫刀:“以后,你這狗家伙再對我動一手指,我就用這刀子對付你!”

那刀身上沾滿了黑血,而刃口上寒光閃閃,很久以后,當(dāng)我夜半醒來時,它就幽冷地沉甸甸地橫在我腦海中間。而那一瞬間便鑄成了父親余生的形象。他眼中的綠火從此熄滅,整個身心對不公正命運的抗拒都全部徹底地消失了。

“難道你先輩的一切都將由你償付?”彩芹老師訓(xùn)道。

“命定的!笨珊薜母赣H此時仿佛參透玄機,大徹大悟。他嘴角露出的諷刺的笑意不是對以狗血償還先祖熱血的人,也不是對他自己而是對激動得難以自抑的彩芹老師。一個孤傲男人身上的倔強之氣隨狗的靈魂飄然逸去。

刀子從彩芹老師手中跌落了。

彩芹老師撲進母親懷中。她又過來扶住我的肩頭:“我們走吧!

我拾起那把刀。

“留給你阿爸。”

“不!蔽艺f。

風(fēng)在背后吹動,萬木蕭瑟,我們走下了山岡。

父親回家時,母親坐在墻角,輕輕地撫摸妹妹那一頭烏黑的頭發(fā)。

沉默。一連好多天家里都像冰窖一樣,了無生氣。

一天,父親突然對我說:“兒子,要有出息,就自己去闖蕩。我剩下的勇氣還夠把你趕出家門!”

當(dāng)夜我潛入大隊倉庫,砸毀了那些銅鍋,然后走上了漫長的流浪的道路。

于小金再改于成都感到山谷的風(fēng)走過,把炊煙把沉默帶到路上,像馱隊把足跡帶到路上,像有種女人把幻想帶到我們心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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