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匪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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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不走了。
從離開天堂大街的那一刻,把路邊小店專門為我做的耙耬山脈的野菜面條吃完那一瞬,我就公然決定,要在耙耬山脈?菔癄地常住一些日子了。要隔三差五地到城里、到這天堂街上走走和看看。只要清燕大學和我妻子--她叫什么呢?我忽然間忘了她的名字了,就像許多人忽然忘了自己家的門牌號碼、電話號碼樣。站在一棵樹下,我苦思冥想了大半天(一會兒),才忽然想起她叫趙茹萍。想起她的名字時,我用手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臉,嘟囔著說楊教授,你這豬記性--然后就決定,他們不催我,我就在耙耬山脈我的家里住他個春夏秋冬、月深年久,直到實在不想住了再回到京城去,再回到清燕大學我的家里去,回到我的妻子趙茹萍的身邊去。
決定不走了,我就要和玲珍說一下。
玲珍住的兩間屋,原來并沒有多么的奢華和鋪張,通常得和耙耬人穿的衣服樣。墻上涂了白石灰,地上鋪了紅瓷磚,外一間擺著沙發(fā)、椅子、電視機,里一間有她的床鋪和衣柜,別的就再也沒有不同了。沒有不一樣的冬花夏草、高山流水了。唯一不同的,就是電視機上和電視柜下面,放著幾個藥瓶兒和吃完、沒吃完的藥包兒(這也沒什么不同),都是縣醫(yī)院開的藥,如耙耬山脈特產(chǎn)的核桃、木耳、山貨樣。我從外面進去時,她正在屋里倒水吃著藥。見了我忙把那些藥片、藥包從茶幾上撿起來,說你坐呀。
我去街上買了牙膏和牙刷。說著我把手里剛買的牙膏牙刷提起來給她看了看。
她說中午你想吃些啥?
我說這次回來,是學校讓我回到家里考察咱們耙耬山脈在黃河流域上的一些事。說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有許多詩--其實是歌謠,就產(chǎn)生在咱們耙耬山脈和黃河相鄰的一段流域里。說我寫了一部專著叫《風雅之頌》,是專門探討《詩經(jīng)》中精神與存在的書,被學校和國家列入重點科研計劃了,怕將來這部專著一出版,會成為一部中國和世界上了不得的理論經(jīng)典呢,怕會成為一部和《紅樓夢》樣的傳世之作呢。說這書里有許多部分涉及耙耬山脈和黃河流域在兩千多年前的種植、狩獵、祭祀和男婚與女嫁,所以,我這次回來想多住些日子哩,要進一步考察這兩千多年前的事。考察兩千多年前,老百姓唱的歌謠到底是如何產(chǎn)生的,如何一人一人、一村一村傳唱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為什么偏偏就產(chǎn)生在咱們耙耬山脈和黃河相鄰的流域里。
她有些驚異地望著我(和天堂街上的那些小姐們望我一樣兒。和天堂街上那些小姐們望我到底不一樣),目光中有一種莊重和自豪,有一種驚奇和確信。顯而易見,我的話和我話里描述的神圣,輕而易舉地把她征服了,讓她將信將疑、確信不疑了。
她說你回來是為了考察呀。
說你忘了耙耬山脈許多村里都有那樣的刻字石頭嗎?
說你就長住吧,在我家住上一年、兩年都可以。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慢慢有了一些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了的紅潤和興奮,像她20歲前,和我第一次經(jīng)人介紹見面樣。因為興奮,因為意外,她的額門上有了一層紅潤的光,仿佛是有一層淡淡的紅暈在她臉上飄蕩著。她就那么站著看我一會兒,到里屋取出一串鑰匙遞給我,說你到城里來了就到這耙耬酒家住,回前寺村就在我家住。孫林不在了,我們也都到這個年齡了,村里人沒有誰會說啥兒。別說你在我家住上幾個月,你就是在那兒住幾年,住上一輩子,也沒有誰會說你不該住那兒。
我望著那鑰匙。
她說拿著呀。
可我去接那鑰匙時,她又把那一串鑰匙上的一個黃銅鑰匙取下來(那鑰匙大概是能開她和孫林先前住的屋),順手放在電視上,再把那串鑰匙塞給我,說哪間屋子你都可以住,你要看書,你要寫作,你回去看哪間屋子光線好了你就住到哪一間。
我便把那串鑰匙接到手里了(沉甸甸像接了一串她給我的愛情樣)。拿了那鑰匙,我回到我住的房間里,腦子里心猿意馬、得意恐慌,忍不住還想到天堂街上再走走,到天堂街上再看看。天堂街一街兩岸都是旅館、飯店、發(fā)廊、洗腳屋和推拿按摩什么的。那里每個男女(主要是女的)看見我,都親得如旱天見著了雨,都恨不得跪下把我請到他們的店里去做客,像他們失蹤多年的哥哥、叔叔、父親突然又回到了他們身邊樣。我在許多家店前和門口的小姐說話兒,她們熱情地望著我,就像望著一個和父母同行時失散的孩子般。
問你不來娛樂你是干啥的?
我說我是老師要為人師表呀。
說你的樣子又斯文又好看,做派到底和別人不一樣。
我說老家就是耙耬山脈的,可我20年前就到了京城里。
說天,你是京城的。你真是京城的?
我把我的工作證遞給他們(她們)看,他們(她們)看著看著臉上就有懷疑了,就不相信清燕大學的教授會到天堂街上了。把工作證還給我,又追問一句你真的是京城來的教授嗎?我說沒想到老家會有條天堂街。懷疑的就還懷疑著,不懷疑的就要拉我到他們店里去。賣飯的說你是京城來的客,你想吃啥兒我們給你做啥兒。按摩的說你是教授,你想讓我們按哪兒,我們就給你按哪兒。理發(fā)的說你是皇城的大教授,你到我們店里理發(fā)我們不收你一分錢,只要你理完發(fā)能在我們店的登記本上簽上你的名字就行了。做小姐生意的,她盯著你笑吟吟的半天不說話,到末了不踏實地問,你真的是知識分子、真的是京皇城來的大教授?真的出過很多書、真的是專給大學生和博士上課的嗎?是真的你就進來吧。進來你想要什么樣的服務我們都給你。都讓你盡興滿意,讓你終生難忘,讓你來了一次以后每天都想來。說你是京皇城來的大教授,那工作證上有紅印、有鋼章,既然這樣,你娛樂完了,滿意快活了,你想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不想給或者沒帶錢,你就不給也可以,下次來了補上也可以。
她們?nèi)崆樗苹,質(zhì)樸如土,讓我感到賓至如歸,仿佛我果真是失蹤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我極想按照她們說的走進發(fā)廊坐一會,走進按摩屋里和她們說說話。我知道她們都是為了生意,就像教授是為了學問、為了教學,農(nóng)民是為了莊稼、為了豐收樣。我知道我進去只要依賬付錢,就決然不會有事兒,可我卻還是心里嘭鼓鼓地跳,生怕進去冷丁兒發(fā)生一樁兒事,如一轉身自己就成了嫖客樣(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嫖客了)。我怕自己一轉身就不再是教授,而是嫖客了,就在每家店前和那些小姐扯皮撓癢說了許多話。在那些店前猶豫彷徨,輾轉反側,最終是哪家的店門也沒走進去,空在天堂街由北向南走了一遭兒,和沒有去過天堂街上一模樣(到底不一樣)。
我想重往天堂街上去一趟。想一到天堂街,誰先請我、拉我了,我就跟著誰走進她的店里去。是理發(fā)店我就請她給我理個發(fā),是洗腳屋我就請她為我足療一小時,是專門為男人服務的小姐,我把錢給她,不摸她,不碰她,就請她和我說上一會兒話(東拉西扯說上半天空話和閑話)。我已經(jīng)這樣決定了,卻又在屋里左右為難沒出門,坐臥不寧,來回走動,興奮得如終于爬上一棵樹的猴子般,像發(fā)情后又被關在籠子的野獸樣,激情和煩躁,在我周身都如燒著了的火。也就這時候,玲珍在樓下院里大聲地喚,說楊科哥--離吃午飯還有一會兒,你愿不愿意讓我陪你到街上走一走?
我忙把窗子推開來--今天的太陽好大呀。
玲珍抬起頭--到廣場那邊,或者西邊的天堂街上行不行?
我聽說過天堂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大聲地對她說,我們?nèi)ツ莾焊缮堆,想轉了就到干凈的廣場那邊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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