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兵洞
-
天像酷冷到了極致,崖上的冰都凍得嗦嗦發(fā)抖。中士夏常一夜都在寒里團著,晨時聞到那一絲淡白色的暖氣,瞟了窗上懸著的翼薄的日光,起床在那日光上吻了一下,撒泡尿,開始了他一日的事情。
這一日非同尋常。這一日營長、連長,要領來一位下士新兵,來接替他的陣守工作。這一日要結束他的軍旅生涯,開始他簇新的人生。他在一夜青黑色的寒冷里,那被冰凍萎縮了的念頭,因為失眠而又開化、生長并有了根須。他鐵心要在今天一早就違背軍令──把他陣守了三年的山洞打開,走進去看個究竟。一條狹深的山谷,一片鳥稀人絕的林地,一堵立陡的懸崖,這一切在崖下掩護著一扇八寸厚的鋼筋混凝土的石門,和兩把比手掌還大的鐵鎖。入伍三年,他就住在崖邊的兩間哨房,里一間放了床鋪和桌子,外一間掛滿有洞、有陣守歷史以來的獎旗、獎狀和各類榮譽證書。三十余年,共有五十八次獎勵,這些榮耀五顏六色在外間屋的墻上,昭示著十幾代陣守士兵的價值和存在十幾代陣守士兵,說是陣守山洞,其實是來同山洞陪伴。如果沒有這十幾任的陣守士兵,這陣地的山洞能耐了那份漫長寂寞嗎?那扇石門不就會在靜寂中化成山崖嗎?夏常洗臉、刷牙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猶豫著要不要把他陣守三年贏得的五張獎狀摘下來捆進行李帶回老家。畢竟這是他個人的光榮,他有理由如私人物品一樣收藏起來。然猶豫了半天,他還是沒有爬墻摘下,因為他的許多前任都把自己的榮譽作為捐獻的財富留了下來。他想,我也不該例外。
雪后的山脈,白得遍地都如鋪了云絮,在陽光下閃著灼眼的芒光。松鼠在松枝的背面吊著啃那霉枯的松球,正面枝上硬結的一層雪殼上,不斷有雪粒從它的毛上滑下。營長、連長領著他來時,指著那生盯著他們審視的松鼠說,寂寞了喂只松鼠,詩情畫意,田園風光,也是一種情趣。班長在那崖口站著望,見了他們,往這兒跑著,在雪地翻了幾個筋斗。晚上,他們都睡在里間哨房,蓋了一床被子,生了三爐柴火,一夜都在說那山洞的神圣、威力和一個士兵的責任。這完全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營長說。我們在全連幾十個新兵中過篩子一樣選中了你,連長說。營長和連長的話,使他的血液緩緩地漲沸起來。他聽見他血液流動的紅色聲響,像煮沸的開水咕咕嘟嘟。營長和連長走了之后,班長在這兒最后陪了他三天。狼來了你不要怕它,你不惹它,它也不會惹你,班長說,你要能在冬天喂它一點東西,它也就和你熟了。會在雪天蹲在你的門口和你做伴,說我來這陣管前的老班長就喂熟了一只狼,退伍時狼把他送到溝口,看老班長被汽車拉走了,它回來又在陣地的洞口蹲了三天三夜,就徹底失蹤了,連個影兒也沒了。夏常望著他要接替的班長的臉,沒有接著說狼,他問班長,那洞里放的啥?他這樣問著班長時,班長直愣愣地盯著他,說這可不是你該打聽的話,說你的職責就是不讓任何人走近洞口半步,不讓陣地有半點損壞。
明白了嗎?班長說,我們是什么兵種你還不明白?
明白哩,他說。
那串鑰匙其實只有兩個,一個是哨房門上的,一個是陣地混凝土門上的,剩下的是一把小剪子,一個剪指甲刀,和一個連長來這拜年留下的鑰匙鏈上的金屬小狗。這狗是銅的呀,他這么一驚叫,連長就說留下吧,你在狗肚子下一按,狗吐出的舌頭就變成了一把小刀子,削蘿卜皮和土豆皮特別方便。
夏常拿著鑰匙朝洞口走的時候,手就按在那金屬狗的肚子上,已經沒有亮光的小刀進進出出,像一片土紅的豆莢在豆棵上閃閃失失。他走得不快,他知道這四周十里方圓不會有人走動,可他還是本能地回身朝哨房前路上深深望了一眼,行竊樣謹慎小心。他把開啟洞門的那個大鑰匙拿在手里,那鑰匙后邊是半朵梅花,前邊又寬又長,雙面槽,七個齒。為了不使鑰匙生銹,和保護那兩把大鎖一樣,他在鑰匙上涂了一層薄油,F在這鑰匙就握在他的右手,只消掀開那幾斤重的二號大鎖上的護布,那么一插一扭,鎖環(huán)彈動一下,跳出一個利索的白響,或歪扭出一聲吱吱嘶啞的、不情愿的長長的銹音,那神秘的山洞就要真相大白了。
有一次,他放學的時候,看見了他的語文老師沒有回村,而是去了村后山坡上的窯洞。他是班里最年長的學生,有過三年不升級的歷史。語文老師是個女的,年輕漂亮,只大他四歲。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娶老師為妻。后來,他每天都看見老師在放學后,踏著夕陽去那窯洞。他跟在老師的身后,在窯洞外聞到一股粉紅的腥鮮氣味,就像村里女人紅頭巾的氣息。他爬在山坡上,匍匐著到了洞前,撥開四月的花草,看見老師正和村里的一個男人摟在一起,他們身邊有草席、有被子、枕頭,還有吃的東西。那男人年長老師六歲,會拉二胡,能唱豫劇,去年死了老婆,身下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大的三歲半,老二兩歲半,小的剛一歲,再后來老師就和那男人結婚了。老師一生沒有生育,卻把那男人的三個孩子白白地養(yǎng)大成人,還把長子送進了城里的學校。他發(fā)現老師被人摟著時候,老師的頭仰倒在那男人的肩上,像靠在窯洞的泥壁上,臉上的幸福無邊無際。他在草地趴著默默哭了一會兒,然后從那四月的草間走出來,站到老師的面前,眼上掛著清涼的淚水。
老師從那男人懷里掙出來,母親一樣摸著他的頭。他悲戚又有些欣慰地拉著老師那柔美的手說,老師,我啥兒也沒看見,我啥兒也不說,我守口如瓶。老師又用另一只手摸著他的頭,笑著說守口如瓶是昨天學的詞,今兒你就用上了。老師說你長大了,開竅了,再過兩年當兵走吧,你不是讀書的料,也許一當兵就見著出息了。
他實現了他對老師許下的諾言,果真守口如瓶,沒有把老師和那男人婚前的事情說給任何人,直到去年夏天的一場大水,把村落、房屋、樹木、莊稼和人們說話的聲音、畜生的腳印、空氣中的牛糞氣味、村頭上馬蜂窩,七七八八,都沖得無蹤無跡,杳無音訊。他從他陣管的禁區(qū)探家回去,站在那一片水痕的茫茫里,臉上厚著灰白色的驚奇,有一股大水過后留下的黃燦燦的腥腐,從四面八方朝他侵襲而來。他的臉上蒼蒼茫茫,心里也蒼蒼茫茫,望著那淤泥中舉起的房梁,水泊中倒插的鋤頭,誰家院墻上掛的玉蜀黍棵和被大水淹死的老槐樹上麻雀孤寂的叫聲,他在村落的痕跡上沿著房屋的墻基走了一程,終是沒有找到他的家址,然后,就到村后山坡上的窯洞前,找到了他老師的墳墓。站在那墳墓前的還有他老師養(yǎng)大的三個孩子中的老大。他因為在城里讀書躲過了那場水災,見面后,他們彼此遠遠站著,互相望了許久,至尾那老大慢慢走過來,說常哥,你說句實話,我母親是親生的嗎?他乜老大一眼,說這世上還有誰比你的母親更親嗎?
實現了多少年前許下的守口如瓶的諾言,從家鄉(xiāng)回到連隊,二十天假,他提前了整整半個月,指導員問他怎么了?連里沒發(fā)電報給你呀。他說回家住不習慣了,回來踏實哩。連長說家里都好吧?出了什么事?他說都好呢,父親母親的身體硬格朗朗,哥哥家里一下添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還是雙胞胎;姐姐去年嫁人了,婆家日子殷實得屯滿缸流。戰(zhàn)友們說你們家是平原還是丘陵?他說一馬平川,全是水澆地,夏天小麥齊腰兒深,從麥穗頂上望過去,十里開外都能看見麥穗上爆裂出的麥粒兒;秋天你鉆進玉蜀地,走一天還找不到路在哪兒,一抬頭玉蜀黍穗就在你頭上砸個包。
指導員、連長、士兵們團結著共同羨慕他一陣,他就從連隊扛些米面、油鹽向他陣守管理的禁區(qū)去了。從此,整整一年他沒有離開過這條溝,沒有離開過他的哨房和洞庫,連油鹽米面都是連隊的干部、戰(zhàn)士們送過來或者順路捎腳帶過來。
今天,夏常要徹底離開禁區(qū)了,要退伍還鄉(xiāng)了。拿著鑰匙,到洞庫的門前時,他又抬頭往四周看了看。東面是一面時緩時急的山坡,松柏樹極端擁擠,擠得草棵、野藤都長不直身腰來,只得匍匐在樹間,春夏兩季,像林地中的綠被藍褥,到了冬天,那兒一層干枯,從那兒漫過來的白色草氣總有一股大水過后的霉爛味;南面是一片無草無樹的石山坡,光禿禿如斜立起來的戈壁灘;西邊是進出溝里的一繩小路,在河道邊上,遇物賦形,仿佛一條灰色的布帶隨風飄在河沿上。北邊立陡的崖壁,從半空伸下來,落地時冷丁凹進去,山洞就開挖在那凹處的深窩里,凸出的崖壁如帽檐一樣把洞口隱匿了。夏常手里捏著陣管兵權力和職責中保管的洞門上的二號鑰匙,看了看門上的二號大鎖,最后把目光空木頭落地樣有些遲緩地落在了一號鎖上。他在一號鎖上看一會兒,把鑰匙掛在鎖邊崖縫擠出的一棵荊枝上,然后又回身朝哨房和房前的路上走去了。
夏常把他掛在門口樹上的松鼠籠子打開了。好像他一旦把洞門打開,一切都意味著最后或結束,好像那時候再走回來,已經來不及打開這籠子。他把籠子提到了東邊的林地,走著時松鼠在籠里迅速跑動,那可旋轉的籠子就在他手里轉得風來云去。林子里腐白的溫馨有聲有響地迎過來,松鼠在籠子里的笑聲就如了銀針落地。可轉著轉著,松鼠不再跑動了,不再轉動那鐵條兒籠子了,它開始迷惑地盯著它的主人,兩粒眼睛像兩粒黑色的水晶,當夏常在一棵松樹下把籠子打開時,它縮在籠里寧死不肯出來,使夏常不得不把手伸進籠子里,把它捉出來,放回到一干松枝上。
他說,走吧。
它臥在松枝上奇怪地望著他一動不動。
他先自轉身走了,走了幾步,聽到身后有清亮的動靜,回頭一望,松鼠還跟在他的身后。
他又說,走吧,你。
它立在一塊石頭上乞求地看他,像被主人遺棄的一條小狗,等待主人惻隱之心到來后領它回家一樣。
他朝它跺了一腳,又吼了一聲,它才調頭鉆進了一條石縫?僧斔麖牧值鼗氐缴诜块T前時,他看見他由小喂大的那只松鼠臥在他的門口,猶如一只剛生下來就沒有了母親的灰色小兔,使人頓生惻隱。他站在松鼠的面前,有五尺遠近,瞅著它猶豫片刻,忽然舉起手中的鐵籠,用力地朝松鼠面前的地下砸過去。
最終,那松鼠跳一下,像一只鳥雀一樣飛走了。
夏常之所以決定要把洞門打開,是因為他發(fā)現他能夠把洞門打開。洞門上有兩個鎖,自然須有兩把鑰匙才能開門。二號鑰匙就在他手里。一號鑰匙是在連里,也許在營里,也許在上級機關的哪個保險柜。也還許,一號鑰匙它哪里也不在。秋天的時候,洞門四周的崖上開滿了許多野花。赤橙黃綠青藍紫,赤橙黃綠青藍紫。他沒想到,就在青石崖下的洞門上,那兒不見日光月色,沒有風吹雨淋,可一號鎖的遮布上竟存下了一層塵土。隨著塵土的積存,那塊蓋鎖的帆布上方,意外地生出了幾棵稚嫩的野草。是四棵狗尾巴草和一棵蒿草。蒿草如將軍帶著幾個士兵一樣,被狗尾巴草圍在其中。他搬來了一把凳子。然而當他站在凳上履行他的職責,去拔那些野草時,有一件事情發(fā)生了。轟隆一聲發(fā)生了,驚天動地,如三月間驚蟄之后的一聲悶雷。
用來固定鎖鏈的一號鏈柱被他從水泥門框上拔了下來。
先是松動,后來就拔了下來。他不清楚這樣神圣的洞門,鎖鏈柱如何竟能拔下。盯著那根鏈柱,又看了鏈柱在水泥門框中的孔洞,他漸漸有些明白,這根拇指粗的鋼筋分岔鏈柱,其中的一岔因為冬冰夏雨浸了進去,日積月累就銹蝕到了斷裂;另一個岔枝與鏈柱的主干沒有太大角度,幾乎就是一根直線,所以也就拔了出來。他沒有在那斷裂處發(fā)現新斷的傷痕,癡癡地立在門框的下面,如水滴石穿樣,看看斷頭,又看看門框上的孔洞,他一點一滴地開始明透,這鏈柱的銹斷,并非在最近一朝一夕,也許去年,也許前年,也許在他接替鎮(zhèn)守的上一任、上兩任、上三任,都已斷了,只是他們沒有發(fā)現罷了。這是他明透的其一。其二的明透,是鏈柱的銹斷,并不只是一件事情,嚴肅起來,可能是個事故,也許上幾任中的哪位士兵早已發(fā)現了它的銹斷,因為害怕事故影響了他的前程,所以發(fā)現了他也沒有報告,只是把它重新插回進去,日日地維持下來而已。第三個明透,是夏常重又把鏈柱插回到孔洞。再次不費力地拔出來,證明了他的第二個推斷之后,在一瞬之間悟到的─-一號鏈柱斷了,二號鎖的鑰匙就在他的手里,就是說,僅有他夏常一人,就能把洞門打開,就能看到這禁區(qū)陣地中的洞庫內,究竟置放了一些什么神圣、秘密和威力,甚至是偉大。
當第三個明透出現在夏常腦際時候,他身上生出了一股冷氣,如同夏天正熱時一股冷水從他頭部滲到了他的全身,使那個啟開洞門的念頭,剛剛萌生就又被他自己慢慢冰凍起來了。
夏常站在凳上,手里拿了一塊石頭,開始朝一號鏈柱周圍的冰壁上砸起來。冬天時候,泉水從崖頂滲下,一面崖壁就都結上厚厚一層白冰。在白天,他能聽見泉水滲流的微細的叮當。到了夜間,他能聽到滲水結冰那薄亮如濕紙從地上揭起的響音。整個門框的一半,都在這季節(jié)結進了冰里,這當兒,他砸著冰壁,咚咚的響聲,山崩地裂,在晨寂中回蕩得十分遙遠。他只在那冰壁上砸了幾下,就從凳上跳了下來,他不想讓這響聲在山脈中滾來滾去,如開山的炮聲,盡管不會有人聽見,盡管營長、連長到這兒要在午后,可他還是跳下不再砸了。
他從哨房里提來了一瓶開水,把瓶口對準一號鏈柱上方的半寸之處,開始慢慢讓那開水從鏈柱孔上流過。開水的蒸汽在冰面上白濃濃如一流細的云河,剛煮沸過的熱水,從柱孔左右流過,冷熱相撞廝打,一股冰化的焦燎氣息,淡黃淡白地夾在熱水的蒸汽中,朝著周圍散開。
二號鎖沒有如期地跳出一聲彈響。把鑰匙插進鎖孔時候,就如把一根寬厚的劈柴插進一條狹小的山縫。幸虧鎖簧是一柱黃銅,幸虧銅銹不會如鐵銹那樣日漸厚重。夏常用力扭了兩下,那鎖簧就吱吱呀呀轉動起來,再那么用力一拉,鎖就哎呀一聲開了。
連長說,陣地上有什么事情?
夏常說,沒啥兒事情。
連長說,千萬不能出現差錯,一丁點小事,可能就是捅天的漏子。
夏常說,請你放心,連長。
營長說,陣地上有什么事情?
夏常說,沒啥兒事情,營長。
營長說,沒事情就好,要勤檢查,常在位,把任何事故苗頭都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夏常說,請你放心,營長,人在陣地在,人不在陣地也在;寧流自己一滴血,不損陣地一粒土。
營長說,說得好,明年春節(jié),把你這兩句話寫成對聯,貼到我們營所有陣地的哨門上。
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記憶像日光下的霧嵐,鋪天蓋地,滿山遍野,清晰明亮,可又讓你捕捉不到,最終化為一片烏有,留下的只是眼前的實實在在。
門像山裂一樣開啟了,渾濁扭動的聲音,如被攔截的一道河流。潮濕、溫暖、霉腐的浮白色洞氣傾瀉而出,洞外的光亮,也快疾地流了進去。
夏常在洞口站了片刻,用手電筒朝洞的深處照去,洞里的意外便撲面而來。原來這個數十年被士兵鎮(zhèn)守的山洞,其實里邊什么也沒有,是座空洞。洞深有十米左右,寬有四米,高有兩米,洞壁全都用水泥灌了,布滿青苔的壁面掛滿了寧靜的水珠。洞地上的水泥地面,又光又滑,踩上去有水汪汪的彈性。夏常想洞的哪兒會盤有一條冬眠的蛇,他一步一望,可連只常在洞中生存的山蛙也沒有。除了苔蘚、水珠、洞氣和黯黑,這洞里什么都沒有。他走到了洞底,又從洞底走了回來,水淋淋的腳步聲靜寂而又稀落,間隔的沉默如十里長夜;氐蕉纯跁r候,滅了手電,望著泄入的冬日的光色,他的內心不言不語,臉上平靜而又蒼茫,就像聽說他的家鄉(xiāng)被水淹了,回到家果然找不到了村落一樣。一切都和想的一樣。想的和實在又完全是兩檔兒事情。怎么會是一座空洞?也許當年挖洞時,挖到一定深度,才發(fā)現這洞除了適宜隱匿,地質結構是不宜開鑿?也許是為了存放某種還沒有研制成功的武器,就先筑了那武器的巢穴。也許,那武器早已研制成功,只是因為洞挖成了,才發(fā)現這里并不適合存臥那種武器。也還許,這兒開挖這么一個陣地,雖然是一座空洞,卻正是要用空洞來掩護那些確有實物的陣地。夏常立在洞口的光亮中,腦子里在長久的沉默之后,開始有了一片細雨樣的私語。他盯著洞外的日光想,也許什么也不因為,僅僅因了空洞也是軍產,就該有一代一代士兵陣守,和僅僅因為有幾間房子屬于軍隊,那房子就該有哨兵執(zhí)勤一樣。有兩只像是蚊子那樣山里特有的冬蟲朝這洞里飛來,飛出白光的照曬,在洞口空中的陰冷里停了片刻,仿佛是猶豫一下,思考一陣才飛進了洞里。洞里的溫暖,是飛蟲越冬最好的棉被。飛蟲一到洞里,就不知幸福到了哪里。夏常扭頭找著飛蟲的下落。他的目光已經完全適應了洞里黏稠的灰暗。他看見洞門東側墻角那兒的洞壁上,掛著一個像進洞日記那樣的硬皮筆記本,筆記本封面上有濕潤的毛主席的燙金頭像。雖然那燙金不再存有光閃,可因了它掛在門口的墻角,因了門縫中有空氣的流通,那燙金卻還依然堅持著它的色澤。夏常掀開了那本兒的硬皮,看見第一頁上寫有幾行努力規(guī)正的鋼筆字:
鏈柱是我爬崖捉雀時蹬斷的。我違背軍令,擅自走進這個洞里看了,如果有一天因為戰(zhàn)爭或別的因素啟用這洞,因我而使這陣地泄密,我愿意走上軍事法庭,承擔一切責任并接受法庭的審判。
下邊落款的時間在二十四年之前。這使夏常感到遙如隔代。可落款的人名卻使夏常隱隱感到有些熟悉。他努力想了一番,就如走進一間雜亂的倉庫,去尋找他忘在那兒的足跡,卻無論如何,再也翻尋不到那往日的舊痕了。他又朝下翻了一頁,這一頁上仍然有字,大意是上頁后半層的意思,說我也擅自違背軍令進了山洞,某一天需要,我會自己走上軍事法庭自動受審。再往后邊翻去,都是學步的字樣,除了錯字、別字和落款人名的更替,其大意完全一致,而落款時間依次相隔的年月,最長的七年,最短的只有數月。夏常數了一下二十四年中,統(tǒng)共寫有這樣字意的共有七頁。就是說除他之外,還有七位前任陣管士兵走進了這個空洞。而這七個人中,有一個是他熟悉的人,就是今天要來的現任營長。
夏常也學著前任,在第八頁上寫了同樣的幾行字樣,又用水壺慢慢在插好的二號鏈柱和柱空上一滴一滴澆凍了許多冷水。
落日西沉時,營長和連長來了,他們沒有領來接替夏常的新兵,兩個人一前一后,先在陣地上走了一圈兒,看一二號洞門上的鎖,鎖鏈、鏈柱都凍在厚厚一層冰中,抱怨一聲這天,才對身后的夏常說,原是定好有位新兵來的,可新兵一聽說讓他獨自來山里守洞,就哭得涕淚橫流。他們問夏常愿不愿超期服役,愿不愿轉成志愿兵,長期在這兒鎮(zhèn)守。
許多年之后,這兒來了一位退休的將軍,他看見一位終生未娶的中年軍人,是位老極的兵,他在這兒種了一片莊稼,一片菜地,還有那間一面旗幟和獎狀也沒懸掛的哨房的外屋里,他養(yǎng)了許多松鼠。將軍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到洞門的前面,抬頭朝一號鎖門框上的鏈柱那兒望了許久,看那兒旺盛著一蓬野草,問身后跟著的中年老兵,說陣地上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沒?老兵說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請首長放心。將軍說只要還有戰(zhàn)爭存在,這洞和洞里的存放物要嚴密地鎮(zhèn)守,不能出半點偏差。
中年老兵許諾地向將軍點了一下頭。
將軍離開時,到那光禿禿的哨房的外間屋,默默站了許久。屋里的松鼠在他面前像一片曬在洞前的薯瓜,對人一點也不驚恐。隨將軍同來的升了旅長的營長說,這都是喂熟的松鼠,說冬天松鼠還常到哨房過夜呢。將軍對這趣聞像松鼠對他不感到驚恐一樣不感到驚奇,可走的時候,他讓中年老兵送了他一只松鼠,一個鼠籠。
又幾年之后,中年老兵退役,他把一號鏈柱用水泥澆灌死在崖壁門框上,才將陣地、哨房、山脈、林地、松鼠、鑰匙、菜地、鍋碗、榮譽、神秘、威力、尊嚴、掃把、鋤锨和春夏秋冬都移交給了一位下士新兵。臨別時他對下士說了最后一句話,說你知道我們是特殊兵種,隨便出一點差錯,就是捅天的漏子。
新兵說,人在陣地在,人不在陣地也在,寧流自己一滴血,不損陣地一粒土。中年老兵像父親一樣含淚摸了摸新兵的頭。
之后不久,這兒發(fā)生了一件松鼠集體自殺事件。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