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小村與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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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犯人劉丙轟轟隆隆回村了。
他身后還跟了一位走路蹣跚的老犯人。老犯人掩蓋的轟鳴聲使所有劉家澗人的心都被震得紅血漿漿,把整個耙耬山脈都汪洋進(jìn)去了。
那當(dāng)兒是正午時候。村人正在飯場上吃飯。日光正在淺秋里暖著,村后磚窯的青煙正在天空筆直地升騰。泛黃的落葉正在天空的日光中打著旋兒下落。飯場上的說笑聲正流水樣朝四周發(fā)展。就這個時候,有人抬起了頭,先怔了一會兒,隨后呀的一聲高叫,他的目光砰的一下就直了,就青椽綠檁樣粗直僵硬地?cái)R在了村口上。接下來,飯場上的村人都把目光嘩嘩啦啦投過去,他們的目光相互撞著,有塵埃從那目光上顫巍巍地落下來。
就都看見犯人劉丙回村了。
他穿著褪色的藍(lán)白工作服,一看便知那是他勞改時的勞動服,陳舊、結(jié)實(shí),走路時發(fā)出折疊鐵皮才有的咔咔聲。他挑了兩個鋪蓋卷兒,一只胳膊扶在鉤擔(dān)上,騰出的一只手里抓了一只路上捉的斷腿烏鴉,像捏了一團(tuán)黑污的棉花。另一只胳膊,吊在胯下,手里提了印有編號的臉盆、飯碗、茶缸和一些零七碎八,全都裝進(jìn)一個網(wǎng)兜里。那些東西每樣都有編號,像要從網(wǎng)兜掉出來似的,彎彎曲曲地掛在網(wǎng)眼上,昭示了一些他的來龍去脈。他的臉上是菜青的顏色,仿佛有層冰正凝在他的面額。在他的身后,跟了那位劉家澗村誰都不認(rèn)識的老犯人,穿著和劉丙一樣的勞動服,左手提了鼓鼓囊囊一個行李包,右手拄了一根隨意撿來的木棍,那木棍上還釘有鐵釘,拴有鐵絲,使人想到他們勞改場的工棚或城里蓋房的腳手架。他在劉丙身后不停地走著,距離卻越拉越大,及至劉丙到了村人們近前,釘在人們呆呆的目光中等了好一會兒,老犯人才跟了上來,人們才都看清,老犯人柴瘦的臉上,厚了一層病黃褐銹,使他那寬大無邊的風(fēng)燭殘年,似乎不衰敗死亡在今天,也必要敗死在明天。待他跟了上來,劉丙開始領(lǐng)著老人捉住烏鴉往村人們驚白茫茫的目光里撞,如同過一片青旺盛密的玉米地,他把村人們的目光踢得筋折骨斷,彎彎扭扭,自己卻頭也不低,仿佛那斷在他腳下的不是玉米棵兒,不是村人們的目光,而是本就不該在山脈上旺綠的野草什么的。
在僵硬的腳步聲中,那烏鴉突然在劉丙手里爆出了一聲被捏疼了身子的叫。
村人們看見了劉丙眼里那鐵寒鐵酷的仇視。
村人們的心里都哐的一響,端在手里的飯碗猛烈地晃了晃。
是誰夾在手里的饃掉了,筷子也掉了?曜雍宛x在地上碰出了聲。
劉丙腳下被踢起的灰塵,飛沙走石般在飯場的地面沉沉暗暗地卷動著。村人們的臉色霜白了,剛才說笑的喜興倏忽間蕩然無存。劉丙是村人們共同把他送去勞改的。劉丙是耙耬山脈著名的賊。劉丙在三年前偷得前村后店房倒屋塌,家家的門窗到夜里都吱吱吱的響個不停。耕牛黃昏時還在槽里吃草,第二天就套在了別村別鎮(zhèn)的犁耙上。母雞剛剛生完蛋還在門口白亮地叫,一轉(zhuǎn)眼,那門口就只剩下雞毛了。冬天里,你的玉米穗兒吊在樹上或是院里的房檐下,金黃燦燦地散發(fā)著濃烈的香味,可有一天你無意間扭下頭,發(fā)現(xiàn)那樹上或檐下光光禿禿、一無所有了。劉丙不光偷糧食、家禽、耕牛,還偷從政府延伸到山里的電話線、電纜線、變壓器上的銅螺帽、從梁上開過的汽車燈。他唯一不偷的就是他家田地里的荒草和父母墳上的黃土。他在終于犯了眾怒之后,眾人就把他送到了監(jiān)獄,判五年有期徒刑。想五年也是漫長一段歲月,至少人們可以用五年時間去撫平劉丙給村落留下的創(chuàng)傷和驚悸,可兩年時間剛過,那被人偷的驚悸還未及消失,劉丙卻提前釋放,不期而至了,像鬼魂樣飄蕩回來了。這使村人們猝不及防,仿佛在陽光里曬暖聽唱,頭頂卻響起了一個炸雷?只疟╋L(fēng)驟雨了村人們,霜雪冰雹轉(zhuǎn)瞬間來到村落里,老老少少的心都進(jìn)入冬天了,都寒冷得瑟瑟發(fā)抖了。劉丙的腳步,硬邦邦地像從人們的胸口上踩過去,勞動布褲子的摩擦聲,脆白脆白如冰塊樣落在身后邊。已經(jīng)有人臉上僵著尷尬,巴結(jié)地朝他點(diǎn)了頭。有人慌忙站起來,賠著笑說,你回來了丙?可他不知是沒看見、沒聽見,還是一概的不予理喻,就那么昂著頭,挑著行李,闖進(jìn)村人的目光里,踢著村人們的驚怕,一步一步地朝村街上走過去,把烏鴉的怪叫從手縫里捏下一地。
倒是他身后老犯人的舉動使村人們有了淡淡安慰。老犯人臉上掛了一層要借人東西時的歉意,先在飯場邊上站下來,向劉家澗人報(bào)到樣,彎了一下腰,然后大聲地叫了丙子,說,你給村人們跪下來,跪下來呀你。
劉丙沒有跪,他只淡下腳步站了站,就又朝前走過去。
老犯人朝人們跪下了。他跪下磕了一個頭,便拄著拐杖,從劉丙開的目光里,搖搖晃晃走去了。在他們的身后,烏鴉那將死時才有的叫聲,青青紫紫地血疼著從村人們的臉上漫到了心里去。
二
日子的寧靜,是在冷丁之間重又被一棒打破了。誰家都不會再忘了夜間閂門,誰家都不會忘了雞上窩時查查幾個,來日放窩再查查幾個。似乎往日村街上咚咚的腳步也少了許多,連孩娃們在村頭的游戲也忽然不再有了。
都在等著有一件事情發(fā)生。
等著誰家首先說一句昨兒夜里我家被人偷了,丟了什么什么的話。日子像粗糙的麻繩樣從村人們心上穿過去。人們從村西那宅單門獨(dú)院的草屋前邊過去時,都忍不住扭頭看一看。問,看見啥兒了?說門還是關(guān)著呢。問,沒一點(diǎn)動靜?說門前有些烏鴉毛。說這賊人,吃完了烏鴉就該吃雞了。這說話間劉丙家的門響了,吱呀一聲,村街上的空氣就如扭在車輪里的布條一樣擰死了,不再流動了。人們看見劉丙提著一個銹桶去井上提了水,回來又吱呀一聲把大門關(guān)上了。第二天,人們又看見了劉丙去提水。第三天,仍然是提水。第四天,情況轟隆一聲有變了,人們終于等到了一個血紅的驚天和動地。
村里的趙家丟了一只雞,一早起床就見雞毛如雪花樣飄滿了院落,于是趙家老大手里抓了一把月色的毛,老二提了一張锨,老三握了一把刀,在太陽透紅時豎在了劉丙家門前。
“劉丙,你出來一下!
劉丙把大門打開了。
趙老大把雞毛噼啪一聲甩到劉丙臉上,“是你偷的不是?!”
劉丙的臉上被那雞毛打成了青紫色,“是。”
趙老二把鐵锨往地上一頓,“說,咋樣賠吧!”
劉丙沒有說話。劉丙轉(zhuǎn)身回到院角落的灶房,人們聽到咔噠一聲脆響,劉丙就又從灶房出來了。他到大門框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把一樣?xùn)|西丟在了趙家弟兄面前。人們低頭一看,地上丟的是一節(jié)細(xì)蘿卜似的手指頭,蒼白蒼黃,砍斷處紅艷艷一個截面,有血在淅淅瀝瀝漫著。再看劉丙的手時,就見他左手捏成一個拳頭,食指緊藏在手心,血水瓢潑地順著拳頭澆下來。
于是,趙家弟兄和村人們都驚著不言了。
都聽到血流的聲音流水樣嘩啦在村街上,看見那殷紅的血?dú)饧t綢樣光滑地沿著胡同朝村外鋪展著。在那血?dú)饫,又都看見老犯人在劉丙家院?nèi),還是那么一臉病黃,卻不再拄那根拐杖。他癡癡地在院里站了片刻,既沒有出門說句什么,又沒有立刻為劉丙包包手指,而是到一棵樹下,拿掉了倒扣在樹下的破筐上的兩塊磚頭,掀開筐子,放出了蓋在筐下的斷腿烏鴉,抓一把玉蜀黍粒兒撒在地上,然后就拿起一把笤帚,開始掃起了院子。
事情也就過去了。
村落又恢復(fù)平靜了。
日子綢布般一天一天滑過去。
該種地的種地,該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種地的一早扛著家什朝田里走過去。經(jīng)商的暮黑時才挑著賣空的擔(dān)子從鎮(zhèn)上走回來。還有一窩村人,終日在忙著燒磚。這是村里的磚窯,家家都有股份,家家都可以在這兒買到最便宜的磚瓦。劉家澗一座座新起的青堂瓦舍,仰仗的都是村頭這座小磚窯。為了使想蓋磚樓瓦屋的村人不等得情急心慌,村里把勞力集中起來,把那一座小窯扒了,改建成了一座大窯。建造大窯時候,人們就看見劉丙和老犯人一道,像一對悠閑自在的父子,他們既不起早,也不貪黑,既不偷懶,也不加班,總是在太陽豁然升高的八點(diǎn)前后,準(zhǔn)時準(zhǔn)分地扛著鐵锨、頭,經(jīng)過改窯的村人們面前,到對面山坡上劉丙那荒了多年的田里,如開荒樣一镢一镢刨著,然后把那坷垃打碎,把荒草、石頭整到地外,到午時十二點(diǎn)前后,再從地里回來。吃過午飯,歇息一陣,至兩點(diǎn)左右,他們又準(zhǔn)時地往荒地走去,六點(diǎn)左右,又從田里準(zhǔn)時回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勞作,不是根據(jù)季節(jié)中的日出日落下地收工,而完全是根據(jù)工人上班下班的鐘點(diǎn)。仲秋時分,早上五點(diǎn)鐘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人們都已經(jīng)開始忙著各自的營生,可他們一定要在八點(diǎn)出工。下午五點(diǎn)都已日落,村人都已收工吃飯,可他們也一定要在八點(diǎn)左右踩著黃昏回村燒飯。他們和村人格格不入。他們就像住在鄉(xiāng)村的兩名要按時到工廠上班的工人?伤麄兣俜幕牡,卻和村里人牛犁的一樣,夾在秋熟的玉米地里,深深紅紅一片,濕漉漉的新土氣息,水汪汪地壓著黃色的秋氣,越過溝壑,雨淋樣澆滿村落,濕遍村人的鼻息。那些壘窯累了的人們,也都愿意站在磚坯架的縫里,讓目光越過溝谷,望著他們翻過的土地,望著他們不緊不慢干活的身影,望著在他們身前走動的一只烏鴉,把眼睛瞇起來,說那是不是劉丙他爹又活了過來?
說,倒像他的爺哩。
說,你們知不知道,那老犯人犯的什么罪?說,他是殺人犯呢,手里有兩條人命,本來是要?dú)⑷藘斆,可給他判了死刑,緩期執(zhí)行;說,本來是要他勞改到死的,可他住了四十來年,人老了,有病了,就放他出來了。說,放他出來了,不是說他就沒罪了,是要監(jiān)外執(zhí)行呢。說這話的是村里最有見識的人,剛從山外回來,磚窯建成后,這人去城里訂購了幾車煤,買了一批磚模。那時候正在準(zhǔn)備收秋,村前村后,玉米燦黃的香味時常噎得人們打嗝兒,如村人的喉里塞了半根油條或者一塊油饃。人們在計(jì)劃著幾天收秋完畢,幾天把小麥種上,幾月初幾準(zhǔn)時開始燒新窯的第一窯磚瓦。好日子像日光樣暖在磚窯四周,未來的憧憬方方正正地碼在村人面前,誰都聽到溫馨叮叮咚咚在彼此間流動的金黃聲音,可這時候竟有人說了這樣的話,竟告訴村人村里不僅有一個慣偷劉丙,還有一個殺了兩個人的犯人。
村人們在磚窯前站著不動了。
正拍打身上土灰的勞力不拍了。
都看見劉丙和老犯人一前一后從他們的田里走出來,下了溝,又爬上坡,正午的太陽在他們頭上和在村人們頭上一樣爽爽朗朗一片。那只羽毛光滑的烏鴉,在老犯人的肩頭,像一團(tuán)黑色玻璃,每走一步,它都要伸伸翅膀,保持平衡。它每伸一下翅膀,太陽在它的羽毛上就有大小不定的一片黑燙的反光,照在天空,照在樹上,有時還從漆黑的撲棱聲中映過來照到村人們的臉上。
就有人把劉丙喚住了,“丙,你過來!
老犯人回去燒飯了,劉丙走過來。
“那老漢到底是誰?”
劉丙不語。
“聽說他手里有兩條人命!
劉丙的臉色轟一下響成了青色。
“你讓他走,村里有你的地,可沒有他的地!
劉丙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磚窯,他粗重結(jié)實(shí)的呼吸,木棒一樣錘在半空,即使他走去很遠(yuǎn),村人們還感到面前的空氣猶如掀動帆布樣一起一伏,有沉悶滯重的響聲在空氣里藏匿著。人們一直看著劉丙走進(jìn)村,拐進(jìn)胡同,把那扇柳木大門嚴(yán)嚴(yán)地關(guān)了,還站在磚窯上感受著他青莽莽的呼吸聲,一直到忙過秋天那呼吸還在村人們心里喘息著。
忙過秋天只用了半個月。這半個月,磚窯停工了,收秋的收秋,犁地的犁地,種麥的種麥,各家各戶獨(dú)自忙著,當(dāng)山脈在半月之間換了顏色,到處都成了深褐后;當(dāng)玉米稈兒被扛回來盤在自家門前的一棵樹上,成捆成捆兒,排靠在后墻上;當(dāng)滿世界都是新翻的土地,紅爛爛一片,像柿樹葉子鋪蓋了天地,生土的氣味一群一股,開圈的牛羊般踢踢踏踏四處跳蕩時,村人們又集中到了窯前的磚場上,發(fā)現(xiàn)了對面山坡上突兀了好大一片綠,像一塊藍(lán)天降在紅褐的山梁上。人們聞到了小麥苗青淡的潤氣。人們都才把小麥種上,有的地還沒有犁完,可那兒竟泛出了刺目的嫩綠,且在那一大片綠色周圍,原來溝沿、路邊、崖上不能種的荒地,竟都被開墾出來,地邊用石頭壘了,像磚墻一樣齊齊整整。在那荒地里,有的泛著淺綠,有的和村人們的一樣,生土的顏色鮮鮮亮亮,紅得如血漬一般。人們看見劉丙和老犯人正在一條崖地上播種,他像一條牛樣,赤背架著耬的雙桿,弓著步子朝崖的那頭走去,又弓著步子從崖的那頭折回。老犯人在耬的后面,扶著耬把,一搖一晃,把耬上系的銅鈴搖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仿佛滿山遍野都是鈴鐺的清脆聲。落在老犯人肩上的烏鴉,一擺一動,又黑又亮,如黑鴿子樣柔和溫順。偶爾響起一聲烏鴉的尖叫,村人們嚇了一跳,才想起那是只不祥的烏鴉,才看見烏鴉不知為什么盤飛在半空,可劉丙和老犯人卻都習(xí)以為常地不驚不乍,依然把麥耬播得青山秀水,詩詩畫畫。
村人們望著劉丙和那老犯人,說,我操。
望著那青旺了的麥地,說,這犯人就成了咱們村里人嗎?
望著在天空飛了一會兒,又飛回村里,落在劉丙家房上的烏鴉,說看太陽都到哪兒了,快干活去吧。
就都干活去了,都往新窯運(yùn)磚。
運(yùn)著時便有人回村上了廁所。從廁所回來后,那人臉上的笑嘩嘩啦啦一地,紅紅紫紫一世界。到正午約摸十二點(diǎn),劉丙和老犯人扛著家什從地里走回來,從磚窯后十幾米遠(yuǎn)的路上過去時,那紫紅的笑還樹葉樣?xùn)|一片、西一片地飄落著,一直飄落到老犯人和劉丙到他家大門前,那笑才啪啦一聲收起來,像突然放飛的鷹樣在磚窯消失了。
都看見老犯人當(dāng)一下木呆在那里了。劉丙正走著,也突然剎住腳,肩上的一張漏鋤掉在地上,可他不等鋤把從手中滑出去,又猛地操起鋤把,聲嘶力竭地啊了一團(tuán)青黑色的叫,半旋著身子把鋤在半空舞起來,像他周圍有幾條瘋狗餓狼要向他撲去一模樣。村人們看見鋤頭上的寒光閃一樣從眼前晃過去,聽見鋤把揮打空氣的聲音鞭子樣噼噼啪啪,嗅到紅艷艷的一股細(xì)細(xì)的鴉血?dú),從劉丙的身邊潺潺流過來。于是,那笑就喀嚓一聲斷掉了。不見了。不知所措結(jié)在了村人們的臉上去,都知道一場黑森森的災(zāi)禍要來了。
所有的目光啪啪啦啦盯在了那兩個上廁所的人臉上。目光在那兩張臉上打落了一層灰。
可終于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像有了電閃雷鳴,有了黑云大風(fēng),卻終于沒有下雨一樣。老犯人在那兒站著,猛然急走幾步,在那門前蹲下來;劉丙的鋤還沒有揮夠一圈兒,也跟著咚地一響停下來,把鋤一丟,朝老犯人那兒蹲過去。
人們把目光從那兩位村人臉上松開了。
那兩個村人相互看了看,一個說不會吧,另一個說它是狗呀,有七條命?然后就都收工了,都看見劉丙家的大門一如往日地關(guān)起來,那門前七零八碎了一片烏鴉毛,黑的白的,像日光和烏云,沾在一攤污血上。都感到那黑色的血味,又黏又稠,嘩哩嘩啦往人的鼻里鉆時,像一條條蚯蚓在雨水里爬。
三
烏鴉死了,老犯人不見了。
村人們裝窯、封口、運(yùn)煤,十幾天間忙在磚窯上,每日依舊看到劉丙到對面田里修整地邊地角,補(bǔ)種沒有發(fā)芽的小麥,沒有看見老犯人和那烏鴉再隨他下地,也沒有透過門縫看到老犯人在家給烏鴉喂食。村里沒有了烏鴉的叫聲,也沒有了老犯人蹣跚的腳步。村子里的安詳寧靜,像一年一度春天的暖意樣又慢慢彌漫在大街小巷上。
人們又開始夜里忘記閂門。
又開始雞羊上窩歸圈時不消查點(diǎn)數(shù)目了。
不消為孩娃們斗嘴打架就想到殺人放火了。
日子像一灣水樣平平緩緩地朝前流著,村人們誰也不再提起那烏鴉、老犯人和劉丙。就是劉丙從面前走過,也都和沒看見一樣。磚窯點(diǎn)火了,每天夜里村頭火光沖天,半個世界光光明明。把星星月亮燒得無影無蹤。孩娃們借著火光在磚窯周圍捉迷藏,大人們在磚窯的光亮里講古議今。偷情的男女,借著村人都往磚窯上跑的機(jī)會,約會像森林一樣密集。村里排了這兩窯磚燒好后的分磚名單,在名單上的人家,都四處尋找匠人,商議翻蓋新房的日期。不在名單的人家,焦急地算計(jì)著第幾窯才能排得上去。因?yàn)榇u窯,火光把日子燒得噼啪炸響,誰都聞到了日子里的甜暖意味,聽到了村人在日子里的夢囈?删瓦@個當(dāng)兒,老犯人又出現(xiàn)在了村子里。
這時候是磚窯點(diǎn)火的第三天,硫黃的味道剛剛從窯上散開,街巷里的空氣剛剛竄有紅焦,人們便發(fā)現(xiàn)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村落,在村西的田地里,癡癡醉醉地站著朝著磚窯張望,后來那人又到南邊山梁上朝著磚窯探望,再后來就到西南的一個崗上朝著磚窯望得天昏地暗,至尾也就發(fā)現(xiàn),磚窯上的青白濃煙朝著哪邊倒去,那人就在哪邊朝著磚窯死望。
有人朝那人走去了。
發(fā)現(xiàn)了是老犯人。
他扶著一棵小樹,盯著磚窯,神情專注,呼吸聲推搡著日光,驚天動地,像餓漢子盯著油鍋,貪著油香味,直至村人到了他身后,直至在他身后連叫幾聲,他還半是佝僂,半是挺直地朝著磚窯深望,拉長的脖子細(xì)細(xì)硬硬鐵棒樣,連一絲皺紋都沒了。
村人在他肩上猛拍了一掌。
老犯人一驚,從骨頭里傳出了白色的塌架聲,身子立刻縮小成一團(tuán),脖子里的皺皮像脫了的衣服樣堆起來。待他車轉(zhuǎn)身子,村人還看見他懷里抱了那只烏鴉。那只烏鴉還活著,僅是少了一只翅膀,就像房子塌了一角,右邊的身子陷著一個黑坑,在那坑里長了稀稀幾根絨毛。仿佛烏鴉也受了驚嚇一樣,在老犯人猛縮身子時候,那烏鴉似乎要叫,卻只張張嘴,沒能叫出來。然來人看見,烏鴉驚怕的沙啞呼吸,一根一根,粗裂的柴草樣落在了老犯人腳下的麥葉上。
“你看啥?”
老犯人僵了一個歉笑,“我聞這磚窯的焦煳味!
來人說:“這味兒有啥聞?”
老犯人說:“我勞教一輩子,聞了一輩子這樣的味。我聞這味就像喝了酒。”
來人說你要想在村里熬過去這個冬,你就少在村人面前待,F(xiàn)在,村里人人都知道你殺過兩個人,一個是你媳婦,一個是你孩娃,你想劉家澗能容了一個殺人犯在這兒常住嗎?聽了這話,老犯人的臉嘩地一白,手一搖晃,烏鴉差點(diǎn)從他手里掉出來。然后他默默地背著磚窯的焦香味,一步一步從村后往劉丙家繞過去,腳步輕得如羽毛往下落。
可他依舊還要出門聞那磚窯味,只是白天待在劉丙家里,夜間村人睡了,他才出門跟著風(fēng)向,圍著磚窯在村外轉(zhuǎn)圈兒,風(fēng)向東刮,他就在東;風(fēng)往西刮,他就在西。風(fēng)大了,他離磚窯遠(yuǎn)些,半明半暗地站在哪里;風(fēng)小了,他離磚窯近些,把身子嚴(yán)嚴(yán)地躲在暗地。有時半夜,劉丙也踏著月色出來,不知是來喚老犯人回去睡覺,還是出來陪老犯人吸那窯味,這樣直到寒冬到來,窯場上堆滿了燒壞的焦磚,堆滿了劉家澗村的焦慮,老犯人才公然地出現(xiàn)在村人們面前。老犯人的公然出現(xiàn),使全村人的呼吸都堵在了喉嚨里,所有人的腳下,都如絆了繩索樣立住不動。
磚窯統(tǒng)共燒了四窯,四窯都是壞磚。
壞磚五顏六色,把磚場堆得廢城樣零零亂亂。硫黃的磚窯味,在那一堆堆紫歪青扭里,清冽冽地流著淌著,能聽見那菜色的臭味朝四周蔓延時雨水一樣的嘩嘩聲。就在那個黃昏里,落日冷冷地艷紅在磚場上,村人們把第四窯壞磚朝窯外背著時,臉上的沮喪堆得和磚灰一模樣,那些傾盡錢財(cái)燒窯蓋房的村人,背著背著就哭了,就用腳去踢那燒焦變形的磚。用手拍打給了他們壞磚的窯。就有人拿起頭朝磚窯刨起來,把燒焦的窯壁刨得哭哭喚喚。于是,燒窯匠就在窯邊站立不住了,就蹲下來自己一掌一掌摑打自己的臉,摑打得天翻地覆,臉上的肉一塊一塊往下掉,殷紅的血花飛濺起來,水珠樣跳在天空,又甩落在地上。一時間磚場上、磚窯里、窯道間吵鬧此起彼伏,哭喚暴雨傾盆,空氣中血漿唾液彌漫,硫黃苦烈成堆。窯匠痛哭的懊悔把全村人的不滿都壓抑起來,使村人們那濁水眼淚和烏煙似的怒氣像塌憋在窯里的壞磚樣脹鼓起來,扭歪起來。
就這個當(dāng)兒,老犯人出現(xiàn)了。老犯人蹣跚著走過來,落日在他腳下如紅皮筋樣被踢得一松一緊,彈彈動動。他站在一堆壞磚后,貪婪地吸著紫色的窯氣,鼻翼扇扇合合,呼吸聲像鐵匠爐的風(fēng)箱般粗重沉長。兩只泛白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壞磚上,仿佛在那焦磚的紅黃青綠間看到了微小的金米銀粒。
這樣過了許久,太陽從山梁西邊傳來了最后收落的響聲時,他又扒開一堆壞磚,從中挑出一塊,砸開來吃一撮那磚心的粉末,又吃了一口那磚頭的粉末,像咀嚼新收的小麥玉米,磚末咽進(jìn)肚里時,渾濁汪汪的咕嘟聲把村人驚動了。村人們就都看到他吞吃磚末如吞吃炒熟的芝麻粉似的餓鬼相。
有人啊了一下。
磚窯上風(fēng)息浪止地靜下來,投去的目光都響亮地打在老犯人上下扭動的喉結(jié)上,都看見從他嘴角掉下的紅色磚末落在他懷里的烏鴉上,就有人的目光紅彤彤地?zé)饋,把落日退去的窯場燃亮了。
“喂!你他媽偷偷摸摸干啥呢?”
老犯人驚恐地抬起頭,張大的嘴里露出一團(tuán)兒泥紅色。
“問你哪,賊頭賊腦干啥兒!
老犯人伸下脖子,咽下磚末說:
“這磚窯座向太偏了,下一窯還是壞磚呢!
村里人的眼睛都轟隆轟隆瞪大了。
“這四窯壞磚都是磚頭翹,磚心焦,有的磚末澀,有的磚末酸,就是因?yàn)樽虿徽。”老犯人把懷里的烏鴉往胸上提了提,那烏鴉用單腿抓住他的衣袖,低凄地叫了一下,老犯人忙把烏鴉的叫聲用手捂起來,“蓋房子看風(fēng)水,燒磚瓦也得看風(fēng)水,”他說,“這磚窯不扒掉扭座向,日后燒不出一窯好磚來!
有幾個村人朝他走過來。
他說:“燒磚該第一天都有硫黃味,可這窯燒三天才有硫黃味!
來人走到他面前。
“滾!”來人說,“滾,你奶奶的這張烏鴉嘴。”
老犯人怔了怔。
“不過新窯第三天有硫黃味兒也正常,可這硫黃味里太缺臭氣了。”
來人立下來:
“日你奶奶你滾不滾?你沒到劉家澗前我們村七八年沒燒過一窯壞磚你知不知道呀!”
老犯人車轉(zhuǎn)身子就走了。老犯人走了十幾步,他感到身后被玉米棒子砸一下,回過身看見半截焦磚從他身上掉下來,隨后就看見有幾個孩娃把磚頭像玉米樣朝他砸過來。金黃的顏色和香味在他四周飛得蝶起蝶落。老犯人就在那蝶影中蹲下來,像護(hù)著孩娃樣把烏鴉護(hù)在懷里,也就聽見了焐熱的烏鴉叫著從老犯人懷里掙出來,伴著老犯人的血?dú)猓u窯那兒蕩過去,蕩得風(fēng)聲鶴唳,喝止聲一片,天色就哐咚一聲黑下來。
四
三天裝窯。
八日旺火。
又三天擔(dān)水洇窯。
半月后第五窯啟封了,全村人立在窯道口,窯匠把火道的土坯扒塌下,看見一如往常的青磚又嫩又綠,把窯門染成了一塊青藍(lán)的簾布,看著方方正正的青磚新蒸的饃樣散發(fā)著白色的香甜氣息從窯里叮當(dāng)當(dāng)漫出來,云一樣滑在村人驚恐了半月的瘦臉上,窯匠哇的一聲哭起來,跪在窯下對著窯門磕了三個頭,又轉(zhuǎn)身出窯對著天空合手三拜,橘黃色的日光就在他臉上照出了兩行淚,人們就看見他瘋了一樣在窯場上跑了幾圈,狂喚著磚燒成了--磚燒成了--這是我一輩子燒得最好的一窯磚--然后嘶呼鳴叫地往村街上跑,在村街上的狂喚把樹上最后的秋葉震得呀呀私語著落下來。
村人們在窯匠的狂喚中嘭的一下醒過來,潮水一樣順著窯道擠進(jìn)去,開始從窯里抱著扛著出磚了。第一批磚從窯里運(yùn)出來,他們站在滿場的壞磚前,不知道立刻把抱著、背著的青磚放下來,就那么天闊地淵地呆站著,一口一口吞咽著熟磚的熱燙味,臉上如田土一樣燦爛的癡笑哩哩啦啦落在青磚上,又豆粒樣滾在腳下邊,轉(zhuǎn)眼之間就滿地淚水了。有人感到身子被磚壓累了,說哭啥呀,笑啥呀,趕快把窯里的磚搬出來,人累死不能讓窯閑著,趕燒兩窯入冬前各家都能分到第一批磚。于是,人們就排成一隊(duì),隊(duì)頭在窯里,隊(duì)尾在窯場,一次四塊地傳遞著,和水渠一樣讓窯里的青磚從手里流出來。從早上日出直流到暮黑日落,一窯磚就流出了一半兒。就有人當(dāng)?shù)囊幌掳l(fā)現(xiàn)磚窯的東南窯壁上,原來燒得焦枯結(jié)實(shí),沒有一絲破裂,可這當(dāng)兒那窯壁上卻每隔二尺遠(yuǎn)近,都有搟杖粗一個洞。村人數(shù)了數(shù),共有二十七個洞,每眼洞中透過的風(fēng)青呼呼地吹,像烏鴉低哀的叫。細(xì)細(xì)地感覺,發(fā)現(xiàn)那洞眼都是同樣的大,風(fēng)卻不一樣,從東向南,二十七個洞眼,風(fēng)由大到;從上到下,三層洞眼風(fēng)是由弱到強(qiáng)。
搬運(yùn)磚的村人歇下了手。
村人們來到磚窯外邊的東南邊,一眼就看見窯坡的凌亂里,這里掛著一片草席,那里塞了一團(tuán)枯草,有的地方,好像是隨意地扔著半截磚頭。把那草席、柴草、磚頭拿開,那二十七個洞眼豁地一下亮起來。
原來,風(fēng)大的洞是蓋著稀疏的草席片,風(fēng)小的洞是蓋著一塊留有縫兒的磚,其余的都是塞著一團(tuán)或大或小的草。村里人望著那些洞,嘰里呱啦懵懂著,回轉(zhuǎn)身看見窯匠在他們身后的木呆又深又重,臉上銅色的興奮一整天都玲玲瓏瓏響,可這會兒卻鈴落聲息,一臉上的灰白像浮在村人身后的一團(tuán)兒云。
村人就想起了老犯人說過的磚窯座向不正的話。
有人拍了一下腿,說我操。
就往劉丙家里走去了。
劉丙家大門落了鎖,又往村對面的坡地走過去,便看見劉丙正在那兒鋤小麥。他家的小麥旺得和韭菜一模樣,綠色厚得一眼望不出田里的土。人們到那田頭上,腳下哐的一聲收了步,他們看見那一大塊旺綠的田地中央,轟隆出一個簇新的墳?zāi)箒,那新土的褐涼氣息,一棒一棒打在村人們的鼻上和喉里,使人們一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聽見一聲烏鴉孤寂的叫,才都看見新墳的頂上,那只單腿斷翅的烏鴉,本來是安詳?shù)嘏P在那兒,然看見了來人,突然一驚,欲飛樣一伸翅膀,就從墳頂房倒屋塌地滾下來,獨(dú)腿立著,用伸開的單翅拐杖樣架在墳坡,把核桃頭兒高高地?fù)P起來,不停嘴地爆裂出一磚一石、青半紫半的叫,轉(zhuǎn)眼之間就把村落和山脈間的空氣震打得腫脹起來,流動得急急火。
劉丙轉(zhuǎn)過了身。
村人叫了一聲他,說老犯人死了?啥時死了?
劉丙不答,沉默得山冷梁荒,把目光從村人身上滑過去,扛起鋤,收了鴉,就從田的那頭回家了。他走得不急不忙,烏鴉在他肩上的黑色叫聲,鴿子樣咕咕咕咕,變得柔和如水,十里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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