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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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聲:“天哥!”
吳天又折回身子探著頭:“喲,回來啦!”
“哎!彼岩桓鶐О褍旱摹扒伴T”香煙扔過去。
吳天老練地接了煙,尷尬地一笑:“斷了,斷癮了!庇职褵熃o他扔回來,“今年……退伍早吧?”
他答:“精簡整編,提前啦!
“哦……整編!
“你過來坐坐,天哥。”
“不啦,不啦。”吳天擺擺手,“前晌得去鄉(xiāng)里開防汛會議!闭f罷,沒有進(jìn)那條胡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竹子出來,他問:“天哥斷煙癮了?”
竹子說:“沒呀,昨天還吸哪!
他沒再說啥,臉色有些白,缺血一樣;匚堇镆活^栽在了床上,蒙頭睡覺了。他想:我回來干啥呢,倒不如死在外邊,死在南疆好。我活著回來了,苦苦依戀的家鄉(xiāng)的一切都變味兒了。和娘、和妻團(tuán)聚了,中間像是隔了一座山。能給娘盡孝養(yǎng)老了,能享受天倫之樂了,娘和妻倒都和我生分了。可以在七姓窩平平穩(wěn)穩(wěn)過日熬月了,七姓窩卻對我像外村人,清冷得沒一絲熱氣兒。軍服脫掉了,連娘、竹子、七姓窩的那層溫暖也給脫掉了。人還活著,人情已經(jīng)死了。肋傷好了,心又傷了。他感到了做人的不易,感到了生比死更難。他感到從南疆帶回的陰影會永遠(yuǎn)暗在他心里。“我究竟得罪了誰呢?”他委委屈屈地問自己:“都這樣對待我,冷漠我,而我到底得罪了哪一個人呢?我誰也沒有得罪呵!”
四十四
要活著,要和以往一樣過日子,就要讓鄉(xiāng)鄰們和以往一樣對待你。他想了想,決定弄一桌菜,把村里的主事男人全都請來碰碰杯。
來天一早,竹子翻過山,踩著泥路,到鎮(zhèn)上買了菜,割了幾刀子肉,打了酒。
梁柱拿了煙,口袋塞滿了糖,一個一個門戶進(jìn)。娘、伯、叔、嬸、哥、嫂、爺、奶,該叫啥叫啥,一聲接一聲。年紀(jì)大的問身體,年輕的問生意,老實人問莊稼,乖巧人說笑話。不停地遞煙、抓糖。除了干爹麥黃這幾天走親戚,他是家家去過了,都請到了。
禮道周全到這個份兒上,誰還能咋樣呢?本來誰也沒有和梁家結(jié)私仇,誰還能鐵石心腸不到梁家坐一坐?
后晌日快落,余家竹子爹,張家光亮爹,程家老子和兒子,吳家吳天,史家翠娥爹、翠娥爺……長長短短,七七八八,各家主事的都來了。圍著一張古式八仙圓桌坐下來,吃著糖,吸著煙,聊著天,從今年雨水多,十三里河堤得抽空加加固,談到玉蜀黍長勢好,明年可以各家多喂一頭豬。云霧風(fēng)雨,針頭線腦,說的話成山,堆起來能把地皮壓個坑,可沒有一人問起部隊在南疆的事。
都體諒他了。
他不參言,只遞煙,剝糖,“叔”、“伯”、“爺”不停歇地叫。他那樣子,不像是請客的主人,而像跑堂的店小二,臉上是求人神色,眼里是求人的光。
都是莊稼人,誰還能對他咋樣呢?
“上菜吧?”竹子進(jìn)來問。
“干爹不知回來沒?”梁柱說。
“麥黃叔,得罪不下!”吳天用村長的口氣說,還拍了拍面前的桌。
上菜了。先是幾盤涼拌的,接著燉雞、炒韭黃、炒雞蛋,青椒炒肉丁,雜七雜八十幾個。鄉(xiāng)間里,這已是頂為上好了。不是特大喜事,誰也不會這樣破費的。
大伙兒誰也沒動筷。他開了一瓶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杜康酒,把酒杯全滿上,自個兒首先端起來,站著,臉有些白,手有些抖,酒都濺出來了。他先咬咬唇,末了說:“叔們、伯們……我梁柱,不是條漢子!給大家丟了臉,給部隊打發(fā)回來啦……今兒,請叔們、伯們來,就是求叔們、伯們寬諒我……”不知是沒詞,還是說不下去,酒在半空里,已濺出半杯,他喉結(jié)直跳,手直哆嗦,鼻翼兩側(cè)的皮肉直抽抽,好不容易又放出聲,“要是叔們、伯們原諒我,就都喝下這一杯!”說完,他不再抽了,不再抖了,似乎穩(wěn)住了神,目光熱熱地盯著長輩們。
就是,誰能咋樣呢?他傷了誰呢?其實,在座的他誰也沒有得罪呀。都是那些家里人,賤嘴賤舌的。忽然,村人們都覺得對不起梁柱了,都覺得梁柱一回來,都應(yīng)該來坐坐,聊聊?墒牵@會兒,誰也不知該說啥好,就都端起杯,等誰說句大伙想說的話。
倒是吳天在外跑事多,想起一句兩全的話:“甘蔗沒有兩頭甜。顧了那頭就顧不了家,顧了家就難顧那頭了。過去的事,一風(fēng)吹。大家——喝!一口酒燒掉一肚怨,誰沒老娘媳婦啊!”
都喝了。一片“嘖——”“嘖——”聲。
吃著菜,就都有了話。
“這種事,自古是忠孝難全!
“岳飛忠吧,可不是孝子!”
“對。誰家里沒有妻兒老小呵!
“吃,吃?曜忧谝稽c兒。”
“說死就死了,誰不想家哩……”
“打仗,又不是打架,頂天流點兒血!
“莊稼人,做啥英雄哩,有吃有喝就行了!
“解放前,我見過那場面,中央軍和游擊隊,打得子彈滿天飛……”
“能回來就是萬幸,有青山,就不怕灶里沒有柴!
……
已是酒過三巡,正是熱鬧處,趙麥黃進(jìn)來了。他是從親戚家里剛回來,回家聽家里人說了梁柱回來的末梢,就反剪著手走過來。他破例沒有唱“東西南北中”,嘴閉著,臉上冷得刀劈斧砍一般,棱角分明,透著血紅。眼珠不亮,但極圓,如同死魚眼,一動不動。到上房門口,反剪的雙手松開了,手上全是汗。
“干爹……等你半天啦!彼钕瓤匆姡Σ坏鼉毫⑵,迎過去,“坐這兒。”
麥黃釘在門口,沒有動,死魚眼對著干兒子。
“麥黃哥,過來嘛。”
“你是上賓哩,來來……”
趙麥黃的嘴唇松開了,冷冷地道:“柱子,你過來。”這聲音很沉悶,像初夏時從天邊滾過來一聲沉悶的雷。
他走過來,心里有些虛,疑惑地望著那位老干爹。
突然,趙麥黃的嘴死死閉上了,盯著干兒,臉上的皺紋好像全都豎起來,滿臉血紅,紅到發(fā)根和脖下。左臉有一條深深皺紋牽著他的嘴角,怒呵呵地朝下巴刺過去,死魚眼珠滾了滾,眼里就燒起一股壓不滅的火,手掌出奇地癢。
“干爹……”他囁嚅著又叫道。
趙麥黃把手掌捏成拳頭,又伸開;又捏成拳頭,又伸開。最后,他猛地掄起右臂,“啪”的一下,一個巴掌摑在了梁柱左臉上,嘴里不干不凈吼起來:“熊——包!老子走南闖北大半生,刺刀頂著心窩都沒發(fā)過顫,咋認(rèn)你個干兒老鼠膽!算我這二十多年的干爹白當(dāng),從今兒起,你再也別叫我干爹!”
一時,大伙全呆了。誰也不明白不一家一姓的干爹咋會有這么大的火,會狠心打干兒一巴掌。
老頭打完、罵完走去了,喝酒的人全都木樁一樣。
他張著嘴,一邊臉是灰色的,一邊臉是血紅色,有五條紅痕高高鼓起來。
梁婆在廚房,聽到麥黃吼,急忙趕出來,麥黃已經(jīng)出去了。她追到大門外,說:“麥黃……過去了,就算啦,他心里……也很難受的!
麥黃車轉(zhuǎn)身,兇氣還沒消:“咋的?我打他一下你就心疼了?我不打他就對不起他死了二十多年的爹。村里人就不會從心里原諒他。他就不知道活在世上人該怎樣做!”
四十五
他三天沒出門,睡了三天。起床后,臉有些腫,微微的,像浮了水,透著亮。
總不能不出門。過河濕了腳,鞋還要曬干再穿的。今兒,后半晌時分,人都下地了,村里空空靜靜的,他挑著水桶去擔(dān)水。
出來門,屁股后跟了幾個娃,不知哪個起個頭,一群娃就跟著嗷嗷叫:
梁柱是個大熊包,見了鬼子往回跑!
梁柱是個大熊包,見了鬼子往回跑!
他站住了,心里一陣絞痛。一把將桶扔在地下,上去揪住了一個就要打?墒值桨肟战┳×,怔一會兒,手又軟軟放下來。他無力地拾起水桶。
娃兒們還在后邊叫:“梁柱是個大熊包,見了鬼子往回跑!”
他心里實在疼得無法忍受。這會兒,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和誰拼死打一架,打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
梁柱是個大熊包,見了鬼子往回跑!
這喚聲,比干爹摑他那一耳光疼得多,難受得多……這當(dāng)兒,郵差光亮和翠娥回來了。一個是送完信回來吃飯的,一個是回來走娘家。他看見他們,不敢抬頭,彎腰在井口,裝出正在汲水的模樣兒。
那兩人看見他,都淡下步子來。
娃們還在橋頭一個勁地喚。
他聽著,光亮扭頭對翠娥笑了笑,像是說,報應(yīng)!活該!
翠娥臉色變了,過了橋,把懷里的娃兒往地上一放,上前抓住自家的小侄兒,“啪”、“啪”就是兩巴掌,嘴里說:“我叫你喚!我叫你喚!”
娃們都給嚇驚了,散了的小羊一般跑掉了。
他瞧了一眼翠娥,立時,淚就落下來。
第六章
四十六
紅光日頭地,上邊忽然來個人,說叫去個當(dāng)家的,代表七姓窩,到鄉(xiāng)里開一天防汛會議。
扯淡?礻袷袷蛄耍昙径歼^了,連天紅日頭,叫開防汛會!吳天去了。
吳天去了,在鎮(zhèn)上看了場電影,吃了一頓館子,買了頭黃;貋砝。牛是好牛,才五口,正年輕,高肩寬屁股,一看就算一件子貨。
吃飯時,村人都在老槐樹下端著碗,吳天說,鄉(xiāng)里布置,每個村要成立一個防汛指揮部,要他當(dāng)七姓窩防汛指揮部的指揮長。
沒人答理他。都知道,這人總想在村里管個事,露個頭臉。
四十七
果真,沒兩天,就下了雨。
秋雨綿綿,連天扯地地下。
下了七天七夜。怕人!
雨像一桶水倒進(jìn)了篩子里……
四十八
雨下得人都不知日頭該從哪個方向出。白天也不比夜里亮多少,房里不點燈就沒光線啦。有的玉蜀黍在稈上生了芽,有的將熟不熟,這會兒又回了青。地都成了稀泥糊,傷風(fēng)處,玉蜀黍都一溜兒朝東趴下了。
井上也沒了擔(dān)水人,都在房檐下接水吃。各人都鉆在自個家,誰也不出門,都在心里犯嘀咕:娘的,狠下,不怕塌天!
這雨,怕幾十年來也沒下過這么大。
忘了早些把房修一下,眼下,漏了雨。
忘了前幾天大伙把十三里河堤加固加固,打些木樁,添點土……
忘了成立個防汛小組,就讓吳天牽個頭……
忘了……
十三里河漲水了,半個大堤深,枕頭似的小浪子,一個接一個,噼里啪啦響。響得人心煩。響得人發(fā)慌!
四十九
統(tǒng)共算起來,他回來不足一月。天天鉆在家里不出門,像絕了人世,吃罷飯就抱著一本《三國演義》看。《三國演義》好,和酒差不多,拿起來就啥事都忘了,只記起破赤壁、失荊州、擒孟獲、設(shè)空城……
五十
入夜,雨更大了,鋪天蓋地,天地都在雨水里。
各家都亮著油燈。電線桿倒了,斷了線。點一次燈,得劃十幾根火柴,都受了潮。老年人把火柴揣在懷里,或蓋在被窩里。
有家做飯,用瓢在院里勺一瓢,就倒鍋里了。
嘩嘩啦啦,啦啦嘩嘩,一個勁兒地下。
人都睡不著。半夜,有人叫——
“要發(fā)大水啦!”
“要發(fā)大水啦——”
能出來的人都跑了出來,提著馬燈,照著電筒,驚驚慌慌,到村口一看,是程順興手里提著個碗大的老鱉,在街上扯著嗓子叫。
“哪里的鱉?”
“院里撿的!
“屁話!你女人會生鱉?”
“是撿的!”
“鱉都在十三里河里呢,咋會跑到你院里!
“要發(fā)大水啦,這是龍王派來送信的!
“鬼!”
“我聽院里叭的一聲響,出來一看,地上爬個鱉!
都不信,都不得不信,都半信半疑。一會兒,又有人從家里提出兩條大草魚,筷子長短,也是從院里撿來的。
人心慌了。
這當(dāng)口,他放下《三國演義》,想:連鱉和魚都順著雨柱升到了半空里,擎不住,又落到了住家戶。
半村人圍著那鱉和魚,直到快天亮。
五十一
趙麥黃家來了客,下雨不能走,就住下了。沒床睡,麥黃把大門摘下來,架在屋里當(dāng)?shù)劁,離地半尺高。他剛睡著,覺得背下有些涼,睜開眼,天,水灌了一屋子,明晃晃的。鞋在水上漂,像一對小船兒。忙不迭兒下了床,門板就托著被窩在屋里轉(zhuǎn)了個圈兒。
“他娘,快起來!漲水啦!”
“快起來,不怕淹死呀!”
家里人一出屋,麥黃就拾起個臉盆跑到門外邊。到處都是水,亮光一片,埋著小腿肚。彎腰在水里摸出個石頭來,咣!咣!咣!咣!咣!咣!咣………亂敲著。
“發(fā)水啦——”
“真發(fā)大水啦——”
“晚起一會兒就沒命啦——”
麥黃叫罷,敲;敲罷,叫,滿村跑,各家門前都敲一遍,喚一遍。
立馬,村里人全都跑出來。這當(dāng)兒,天已亮了。雨水嘩嘩響,墻似的,兩步外就把視線阻斷了。男人們都赤著背,單穿個褲衩。女人們大都穿齊了衣,抱著娃,光腳泡在雨水里,打著傘,或披著蓑衣、戴著雨帽。雨柱稠,把空氣擠走了,人們都在喘粗氣。村里一片嘰哇亂叫喚:
“三娃——三娃在哪?!”
“娘,我在這兒!
“快!快來挨著娘!
“他爹,你回去把老四抱出來!
“抱出來把他淋死哩!?”
“你家的房子結(jié)實。!”
“娘的×,天塌下來算啦!”
“這是存心不讓人活啦,奶奶……”
竹子跑出來:“都到俺家來,上房不漏雨!”
都往梁家跑去了。
五十二
他家上房堆了一屋人。全村人都堆在那三間高大的青磚新房里。
天冷得不行。娃們直哭,死狼怪聲地叫。他把娘的、竹子的、自個的衣裳全都拿出來,分給老人和娃兒們。翠娥在墻邊,他過去給她塞了一件短大衣,還有幾塊餅干。
他跑到廚房去,把罐里的面全都倒出來,和面和了一大盆。他在房下打個傘,娘在傘下燒火烙著饃。竹子在桌上搟面,硬了,到院里舀半碗水倒進(jìn)盆子里。
院里雨水流不贏,憋到膝蓋深。有人叫:
“梁柱,水快灌屋了。”
他拿個镢頭,跑到大門口,兩下就把大門檻兒砸斷了,水像開了閘,直往門外瀉。
他站在大門口,覺得地上有動,還隱隱聽見隆隆的悶雷聲。往門外一看,眼都直了,白茫茫一片,世界都淹在水里了。好幾只死雞從他面前漂過去。誰家的黃狗,不知咋樣爬上村口的老槐樹,臥在樹杈上,渾身流著水,凄凄地咕咕叫,像是在哭!他穩(wěn)穩(wěn)神,仔細(xì)一琢磨,感到腳下不是動,而是在哆嗦,那沉悶的隆隆聲,也愈來愈大,像滾過來一聲雷,往十三里河看一眼,嚇懵了,浪子黃牛一樣大,幾尺高,從上游雪崩一般轟轟推過來。他驚了,臉色慘白,忙回到屋門口,把干爹叫出來,嘀咕道:“十三里河要決堤,得讓村里人趕快離開村!”
趙麥黃跑到大門口,一看,又回到屋門,大聲道:“都聽我的——媳婦們抱著娃兒,男人們背著老人,快往前山梁上跑!”
一下,房里亂了,像炸了圈的羊。
“啊……啊……村子保不住啦——”
“河水要漫過來啦!”
門被擠掉了,砸了誰的頭。
最先跑出大門的回頭叫:“都跑啊——離不開村子的就沒命啦——”
亂了!一村人,有人往家跑,有人往前山梁上跑,有人往后山梁上跑。全都嚇迷了。
“他爹——抱緊娃兒啊!”
“你扶好咱娘——”
“快!拉住我的手——”
“你小子跑啥,把你爹背起來!”
“老大——家里的東西不要啦!快跑!命要緊——”
麥黃站在梁柱家門口石頭上,嘴張得小碗口兒一樣地喚:“往后山跑是找死!那立陡的山,能上去?!四里路,跑不到水就攆上啦!”
“都往前山梁上跑——別管村子了!”
這當(dāng)兒,人們才迷過來,扭轉(zhuǎn)頭,背著,抱著,朝老木橋上跑。
有個母豬漂過來。
“他爹,咱家的豬!”
“不要啦,快跑!”
“快生了呀!”
“命都沒了,還要你娘的豬!”
他背著娘,竹子抱著娃,裹在人群里。
趙麥黃第一個跑上橋,木樁一樣扎在橋頭上:“不要亂,一個一個過!”
這當(dāng)兒,鄉(xiāng)人們才又想起來,橋面上少了幾塊板,是早幾年就該修好的,可是誰也沒有修。橋下的洪水震山響,牛腰浪時不時打在橋面上,再有尺把,水就漫過了橋。
“擠你娘的×,一個一個過!”麥黃罵著,用手撥拉著,每個過橋的人,他都要拉一下,像是查查數(shù)!凹依锶,讓家里人先過!”他在不停地吼,就像在指揮著千軍萬馬,男女老少們,一個接一個,過得很有秩序。
吳天過來了。手里牽著那頭才買的牛,不由分說,就牽牛上了橋,一下把四尺寬的橋面堵死了。
“你慌著去找閻王爺?!”趙麥黃吼著。
吳天不吭聲,直拍牛屁股。那牛一見轟轟的河水嚇呆,站在橋上不敢動。
“過!過!老爺,快過!”吳天的手都被牛的屁股震疼了,那牛還是一動不動彈。
“嘩——”前面大堤塌方了。
“走啊——老爺!”吳天直想哭,那牛死了一般,不進(jìn)也不退的。“把牛推到河里去!”麥黃吼著。果真有幾個小伙沖上來,要把牛往河里推。
吳天哭了,“麥黃叔,才買幾天呀,八百塊錢還沒給人家哩……麥黃叔,水落了還得過日子,不指靠牛你靠啥……”
麥黃走過來,一腳踢在了牛的后腿上。黃牛后腳一跳,朝前走了。只走幾步,到老橋中間,一腳踩在橋的空當(dāng)上,頭往下栽,橋身晃一下,咔咔喳喳,橋板被牛身砸斷了四五塊,牛從橋梁當(dāng)間落進(jìn)河里,一下就給卷沒了。橋面上,留下五尺長個大窟窿,誰也過不去。
吳天傻子一樣呆在橋頭上。
一村人,在橋的兩頭嗷嗷叫。
“娃——咋辦呀?!”
“不能站這兒等死!”
“娃——你從橋上爬過來!”
誰敢從橋梁上爬過去,電線桿似的兩根細(xì)橋梁,雨水沖得溜溜滑,不應(yīng)就落進(jìn)水里了。
麥黃竄上來,朝吳天臉上唰唰地打了兩巴掌,回身就往村里跑。
吳天狗一般,抱頭圪蹴在橋頭上。
好一會兒,麥黃渾身泥水從村里跑過來,肩上背個搟面桌,說:“村里不能回啦,水都淹了肚臍眼兒,準(zhǔn)是上邊大堤打開啦!
麥黃到橋上,放下?lián){面桌,一橫,娘呀——面桌棚不到橋梁上。兩條橋梁間足有四尺寬,面桌僅有三尺七八長,短三寸,一村人的性命都壞在了這個三寸上。
老老少少的目光,都變得暗淡了。
這當(dāng)兒,光亮上了橋,一臥,死抓在橋梁上,蟲一樣朝前蠕動著。好大一會兒,過去了,站在對岸,扯著嗓門叫“爹——爹——”
光亮爹上了橋,把一個包袱扔給娃。光亮接過包,扭頭上岸了。
到了娃連爹也顧不上的時候了。
他一直和娘和媳圍在一塊兒,死眼盯著橋上那個洞。臉色蠟黃蠟黃,眼珠半晌都沒轉(zhuǎn)一下。光亮過去了,他突然立起身,沒看娘,也沒看竹子,只瞟了瞟竹子懷里嗷嗷叫著的小娃兒,一個箭步就登上橋,臥下來,趴在橋梁上,蟹子一般,幾下就快爬對岸了。
一見這情景,立馬就有人罵出口:“就你媽的命金貴,咋不死在越南的槍口上!”正罵著,就見梁柱身子歪一下,落進(jìn)水里了。
有人說:“活報應(yīng)!”
“柱子!”一聲尖叫,梁婆瘋了一樣,朝著橋上撲過去。竹子,“娘!”一聲,跪下抱住了婆的腿。
一個浪頭落下去,人們看見梁柱的手還抓在橋梁上,腳在水下?lián)潋v著,好像在找啥子。一會兒,不動了,他的雙腿蛇一樣纏在一根橋樁上,頭探出橋梁來,肩膀和橋梁一般齊,扭頭叫:
“干爹!”
沒有應(yīng)聲。
“干爹!你是聾子!!”
麥黃跑到橋上來。
“快把面桌擱在我的肩膀上!”
這是他回七姓窩第一次高聲說話,第一次訓(xùn)別人,就像他在部隊訓(xùn)他班的戰(zhàn)士那樣兒。
趙麥黃靈醒過來,抱起面桌,一頭放在橋梁上,一頭正巧放在他的肩膀上。麥黃叫:“一個一個過!”
人都站著沒有動。
“過呀!都死了?!”
還是沒人動。
從面桌下傳來一聲喚:“竹子,過!”
聽得喚,竹子把娃往麥黃手里一塞,背起娘,上了橋,她在面桌前遲疑一下,猛地單腳踩在面桌上,跳一下,過去了。
是誰從麥黃手里抱過梁柱的娃,跟著過去了。
有了頭,就有了尾,一個接一個,翠娥和娃兒,翠娥爹,翠娥娘,竹子弟,竹子娘,光亮爹……一村老小,一個一個過去了,就像過河時小心地去踩踏腳石,輕輕落下腳,猛地跳過去,三步五步就跑到對岸了。
幾十口子人,過了足有吃半頓飯工夫。最后過的是麥黃。他跳過去,把面桌掀下來,喚:
“上來吧,都過來了!”
這時,他身上像抽了筋,又顫又軟,扭臉看了麥黃一眼。那是一張蓋滿了泥沙的臉。那張臉上的嘴動了動,一個浪頭打下來,他就落進(jìn)水里沒影了。
麥黃一怔,忙把面桌扔進(jìn)河里去,指望他抓住面桌有個救?擅孀蓝紱_得沒影了,他也沒露頭。
雨還在下,像一桶水倒進(jìn)了篩子里。
五十三
又下了三天三夜,雨小了。
七姓窩的人,都住在山梁上的馬路邊。鄉(xiāng)里來了救災(zāi)隊,送了帳篷,送了吃食。
梁家婆媳在帳篷里坐了三天三夜,泥胎一般,不動彈一下,沒有哭,木木的,一天到晚就那么盯著狂怒的十三里河。
竹子娘來勸道:“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村里人都勸:“哭吧,大聲地哭!”
還是沒有哭,神情木木的,癡望著十三里河。
五十四
水落了。這是離村的七天后,投奔親戚的人也都回來了。
七姓窩依舊還在。老木橋沒有了,只剩下泥糊著的橋樁子。
村子里淤了幾寸厚的黃泥糊,泥糊里到處埋的是死雞、死貓、死老鼠。誰家的黃狗還臥在老槐樹的樹杈上,抱下樹,已餓得不能叫,不會走。
田地里的秋莊稼全都趴下了,埋在淤泥里。玉蜀黍露著一個纓,兩個葉,艱難地張望著這茫茫的黃泥世界。
這是大災(zāi)年,百年不遇!
村里人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梁柱。
一村人散開來,東西兩岸,朝著下游走。
也沒費大事。在七姓窩這麻坑的口兒上,有個坑,淤平了。平平的泥糊里,露出一只腳,扒出來,那就是他。
他已不成人形了。眼里、嘴里、鼻里、耳里,塞滿了黃泥。翠娥挑來一擔(dān)水,又挑一擔(dān)水。竹子一把一把給他洗,極認(rèn)真,手也極輕,連鼻孔里的淤泥都給洗凈了,潔潔素素的。
他還是沒有大傷,只是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沒有原膚色。額頭寬寬的,方臉、方嘴,嘴角微微向上挑一點兒,好似要笑,可沒笑出來。細(xì)看,模樣很安詳,躺在那兒,看著娘、竹子、村人們和七姓窩的山、河、草、木,仿佛該辦的事情全都辦過了。失的,得了;欠的,還了;無牽無掛了,也就平平靜靜,毫無愧意地離開了。離開了這塊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無愧地去了。永遠(yuǎn)也不回來,沒有煩惱,沒有愧疚,沒有從南疆帶回來的那壓在心頭上的大山。
村里人都哭了,嗚嗚的。
竹子沒哭。婆也沒哭。她們很平靜,好似這一切,她們早就知道要發(fā)生。
竹子把他從部隊拿回的全套軍裝給他穿上。
他還躺著,像沒退伍前一樣,躺在他在部隊時睡的鋪板上。他的眼望著竹子,似乎還有一句話要對竹子說;又好像全都說完了,只是想最后望望她。
竹子用手把他的眼皮往下抹,可手過來,他又睜開了。
梁婆過來,跪在地上,把手輕輕蓋在他的眼皮上,暖一會兒,往下抹。他到底把眼睛閉上了。梁婆的手很遲緩,下來眼皮,又摸他的臉,他的嘴,他的鼻,他臉上的每一處。當(dāng)她的手從他嘴上抬起時,他的嘴唇微微一動,像是輕輕地叫了聲:
娘!
五十五
他今年二十五周歲,去了,救活了一村人。為了紀(jì)念,就把他埋在十三里河的橋頭上。
送葬那天,十二個人抬著棺材繞村走了一周。按理,他年輕,輩分小,孝子也只他一個娃,可村里人,凡比他年紀(jì)輕的,全都給他戴了孝。請來了響器,走在棺材前,吹著送葬調(diào),棺材后是一旗子不一家一姓的孝子們,頭頂白孝帽,一個挨一個,如同一片雪?蘼暠毂,驚破了山,沉沉地嗚嗚響,響滿了七姓窩,又溢到山外邊。
棺材走得慢極了,地面吸著人們的腳,每走一步都像很吃力。半空的棺材,像是人們抬起的一個大山包,緩緩朝前移。過河時,沒一人彎腰脫掉鞋,就嘩嘩啦啦趟水過去了。水沖著人們的腿,人都站不穩(wěn),但他們沒叫棺材晃一下。
下葬時,沒有一人哭。全村老少齊聲喚:
“柱子——換房了,你小心點!”
“柱哥——換房了,你小心點!”
“柱叔——換房了,你小心點!”
蓋土?xí)r,靜得像周圍沒有活物了,人們只說了三句話:
“柱子,你沒有對不起誰,安心走吧!”
“柱子,你沒辦過虧心事,放心升天吧!”
“柱子,家里事你不用操心,到那里照顧好自個就行了。需要啥,就夜里回村說一聲!”
再也沒人說話了,直到墳頭堆起來。
蓋完土,遠(yuǎn)處傳來了一聲牛叫。人們抬起頭,見是吳天那頭黃牛,它還活著,遠(yuǎn)遠(yuǎn)站在坡上朝這兒望。這會兒,人們才發(fā)現(xiàn),全村老少都來給梁柱送葬了,唯吳天沒有來。
一村憤怒的目光,盯住了吳天家里人。
吳天家里人驚驚地說:“他走兩天啦,不知去了哪兒。”
于是,人人都開始罵吳天。罵夠了,墳上的后活也都干完了。男女老少,不論輩分高低,包括八十老翁,都在梁柱墳前磕了三個頭,才默默離去。
這一天,七姓窩沒一家燒飯吃,村子像死了。
五十六
來天,吳天回了村,到村口就破口罵起來:
“娘的×!我跑到縣政府,要求給梁柱評烈士,家伙們都不接我話茬兒!”
村里人都出來,這當(dāng)兒都認(rèn)定:梁柱是應(yīng)該評為烈士的!梁柱要不評為烈士,那天下就沒有烈士了。
“你沒找縣長?”
“找啦!縣長聽我把梁柱的事一說,笑了笑,以后就沒露臉兒。我又找到民政局,求他們來七姓窩問問梁柱的事,娘的說,忙得抽不出人手來。我又找到宣傳部,求他們在報上把梁柱登一登,他們說縣里先進(jìn)事跡多得很,寫不完,也登不完,還說宣傳梁柱,社會后果不好,娘的×,啥后果?!”
五十七
夜里,月溶溶的。
睡到半夜,都聽見橋頭有哭聲,風(fēng)吹著,凄慘得撕人心。人們都起了床,到橋頭一看,是梁婆和竹子,哭瘋了,跪在梁柱墳前比著哭,頭發(fā)散在肩上,嗓子啞得不行,邊哭還邊扒著墳上的土,新墳已被這婆媳扒平了。手都扒得流了血,還是扒……好似一定要把梁柱從墳里扒出來。
這是梁柱死后她倆第一次放聲地哭。先前,只落淚,婆媳誰也沒有放過聲。今兒聽吳天回來說,這百年不遇的水災(zāi)全縣為了別人死去的共有十七個,烈士評了十六個,唯梁柱沒有被評上,而且壓根沒人來七姓窩過問一聲梁柱的事,若不是吳天,鄉(xiāng)里、縣里還不知道梁柱已經(jīng)死去了……
哭聲悲慘、凄楚,十三里河水都跟著嗚嗚地哭。人們過來拉,死也拉不起,拉的人也跟著哭起來。
麥黃過來拉,拉不住。站到一邊,掉了幾滴淚,突然他抬起手,一巴掌接一巴掌打著自己的臉,打完了,坐在干兒的墳上,扯著喉嚨叫:
“怪我呀!怪我趙麥黃!我咋不死呢……我活著干啥哩……”哭叫著,又一巴掌接一巴掌猛打自己的臉。
村人們都來了,看見墳上這樣子,誰來誰哭。一村人,男的、女的全都坐在梁柱的墳前哭,悲天哀地,死去活來,像崩了山,嗚嗚的聲音,沉沉地壓著夜,壓著七姓窩的山和河。
尾
七姓窩的人管不了鄉(xiāng)政府,也管不了縣政府。他們只知道梁柱是為了村民們死去的,才二十五周歲,上有老,下有小,就為了大伙離去了。全村人不會忘掉他。他們集資兩千七百元(吳天賣了牛,一人就拿了五百塊),由麥黃和吳天乘汽車,坐火車,帶著錢到黃河以北,買了一塊上好的大理石。這石,黑褐色,透著亮,寬三尺,高五尺,厚半尺,背面刻了梁柱的生平;正面,刻了磨盤兒大的六個柳體字:
梁柱烈士之墓
這墓碑,在全縣所有的烈士墓中(包括烈士陵園的)質(zhì)地最好,造價最高,也是最高大的一塊碑。
豎在梁柱他的墳前,就像豎起了一座山。
十三里河,依舊老樣子,成年累月汩汩地從他的墳前流過去。有謠說: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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