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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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奶坐在車中,屁股下墊了麥秸,腿上蓋了被子。聽說征兵,她身上冷得一顫,揭開被子,半扭轉(zhuǎn)身子。
“又征兵了?”
“哎!
再就無話,她回過身來,望著白亮亮的大山,離她一步一步地遠去。那山上的樹林,一片片亂著晃來晃去。村頭樹上的標語,卻滿是紅色,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日光里發(fā)著一桿一桿的光,刺著她的眼。她揚了一下手,想把那標語趕過去,然手起了,標語不見了,手落了,標語就又跟過來。這樣直到午時候,直到兄弟說十三里梁村快到了,那征兵的標語才退了紅色,漸漸不見在眼前飄游。
進村正是午飯時候。
十三奶下來車,第一眼瞧見的是大門口釘了一個鐵牌兒,二寸寬,五寸長,淺黃色的,上面寫有四個字。她盯著那牌子疑怔,兄弟卻卸了毛驢過來,望一眼那牌子,臉上溢著笑,說喲,外孫子參軍了。
十三奶把目光從那牌子上移下來,臉上死著一層白色,對著家里喚:
“棒子娘——你舅送我來啦,快燒飯!
這當兒,二嬸從上房出來,臉上忽然瘦下許多,土黃的臉面松松如掛著一張土黃色的織布。她出來,看著十三奶的臉,僵僵立在院落中央,說:“舅,你來了?”
又說:“棒子當兵走了,穿了衣裳我才知道的。”
十三奶說:“給你舅做一碗撈面條!
二嬸搓著手,說:“好,家里有菜有雞蛋!
又說:“雪封了路,沒法兒進山給你們說!
十三奶說:“蒜汁里多搗幾瓣蒜,你舅愛吃!
二嬸還是搓著手,說:“行。家里還有姜!
又說:“走得快,說走就走了。”
十三奶說:“忙完了再把驢喂上!
二嬸用手揉揉眼,說:“得借些馬草來!
又說:“棒子說到那兒就寫信,寄相片!
十三奶說:“驢跑了一路,喂些糧食吧!
二嬸用袖子擦了淚,說:“喂麥吧!
又說:“你回屋歇著娘……他大了,不用記掛。”
二嬸回屋挖出一升小麥,連升子放在門口的毛驢前,又用盆端來半盆井溫水,放在升子邊,然后回去挖面,搟面條,搗蒜汁。十三奶說她坐了一路車,骨架子要散了,心里也發(fā)慌,跳得壓不住,就回上房東屋床上躺下了。剩下兄弟舅一人在屋里抽了一陣煙,出來繞房前房后走一遭,在院里用手抱了幾棵泡桐樹的腰,進灶房對外甥媳婦說,這樹再長三年,大的能做一副好棺材,幾棵小的剛好夠給棒子結(jié)婚娶媳用。二嬸抽著風箱,從灶口撲出來的火苗映著她的臉。棒子才十七,二嬸說,土地分下來,一人五畝七,他是怕出力干活才去當兵的。
舅倚在門框上,又燃了一袋煙。
“去吧,闖闖世界有出息,皇糧才養(yǎng)人。”
二嬸把鍋蓋掀起來,蒸氣漫上她的臉。
“他爹死時,娘瘋了好些天。”
舅把煙灰磕地上。
“我們村里有電視,說和南面和睦了。”
二嬸把面條丟進鍋。
“接兵的人也說日后沒仗打!
舅隨身坐在門坎兒上。
“棒子不會遇了仗就不明不白地死!
二嬸又坐下拉風箱。
“我總想他爹不是那要死的人!
舅用腳把地上爬的一個紅蟲擰死掉。
二嬸又起身掀鍋蓋。
“興許棒子能爭回一口氣!
舅起身把一個大碗遞過去。
“爭氣又怎樣?你公爹官大了,誰都知道他解放前就當連長了,說他一個人打死了三十多個中央軍。可一解放,人家進了省城,壓根兒就說不是這十三里梁的人!
面條撈上了,堆了一碗,又細又白,蒸騰的熱氣像極冷時從井口噴出的井水霧。二嬸嘆了一口氣,把那霧嘆得趔趄著,爾后攪上菜,倒上蒜汁,遞給舅說,天造地設(shè)人的命,從盤古說起,棒子也是不該當兵的,他爺去是因為躲老日,萬不得已避災(zāi)難才入了游擊隊,混成人了卻不認家了,讓娘二十來歲守寡一輩子;他爹當兵是為了闖出息,那時候當兵回來就吃國家糧食了,連縣長家孩娃還爭著當兵呢。誰知道他爹出息了,當了連長,快將俺娘兒三口接進城里了,又攤上打仗了,人不明不白便死了,落得我守寡不說,十年過去,既不是軍屬,也不是烈屬。要眼下不是新社會,不定政府還把俺家當做黑反戶呢。這妮子算找了一戶好婆家,男人在部隊上喂豬、喂雞鴨,誰想那喂豬在部隊也算得上有用的人,也能當模范,進北京,也能轉(zhuǎn)成志愿兵。原以為她爺她爹給她積了好命福,找了一個吃國家糧的好男人,誰知這一轉(zhuǎn),人家就不是農(nóng)民了,就想給妮子鬧離婚。輪到棒子長大了,地分了,糧多了,喂一頭豬也能賣上三百來塊錢,去鎮(zhèn)上趕集從來不讓他帶干糧,總是讓他去喝牛肉湯,你說好好讀書唄,下了一趟洛陽,就算見過世面了,回來死去活來要當兵。二嬸如數(shù)家珍地嘮叨著這些話,又給婆婆撈了一碗白面條,倒了小磨香油攪和著,忽然想起啥兒了,忙問舅說我妗的身體還好吧?也活不了幾天了,一擔水都擔不動,舅說,你把你婆的面條送過去,回來給我再下半碗我就吃飽了。
二嬸端著面條進了上房屋。
過了一陣,二嬸又端著面條出來了。
“舅,你去勸勸我娘,她在獨自說話兒,說話不走正道兒,又哭又笑的!
舅趕緊吃下最后幾口面條,推下海碗,進了上房。二嬸到灶房忙不迭兒切下一塊姜,剁碎一個紅辣椒。舅到上房小待一會兒走出來,對二嬸說她在說男人走了,孩娃走了,孫子也走了。二嬸說我怕她是瘋病又犯了。舅說弄半碗辣湯灌灌她,二嬸便旋即端出了半碗姜汁辣椒湯,二人一道又復進上房屋。
屋里很暗,二十年前貼在墻上的毛主席像,有少半張席子那么大,人進來卻硬是看不見。二嬸把辣湯擱桌上,點上了一盞燈,看見十三奶仰躺在床上,話不說了,雙手牢牢抓住被子,像要從那被里擠出水。她的身上哆嗦著,牙齒死死地緊咬,從牙縫、嘴角流出雪白的沫。
舅說:“她真瘋了!
二嬸說:“灌不灌?”
舅說:“灌吧!
舅用筷子撬開了十三奶的嘴,二嬸用小勺往她嘴里倒了幾勺姜汁辣椒湯,十三奶卻越發(fā)把被子抓得緊些,吐了白沫,還又吐了紅辣椒的辣湯。舅說你灌完用勺在她嘴邊接著。二嬸說我灌兩勺你讓她閉一會兒嘴,嘴閉了她就咽肚了。接下二人就讓十三奶喝兩口閉上嘴,閉一會兒再撬開,也就終于灌完了那半碗溫水拌的姜汁辣椒湯。然后,他們靜靜地立在一邊,等著十三奶的好轉(zhuǎn)。過了好些時候,仍是沒有等到十三奶往日那樣的說話和睡相,舅就泄了氣,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往日家里沒生過別的啥氣吧!
“沒有。”
舅說:“主要是因為孫子突然當兵了!
二嬸說:“明兒我用車把她送到鎮(zhèn)醫(yī)院!
舅說:“不用。棒子走幾天了?”
二嬸說:“十三天了。”
別花沒用的錢,舅立起身,從窗口看看天色,說要對癥下藥,她想男人、孩娃、孫子了。這兩天棒子的信和相片一郵回來,讓她看看相片,請人把信給她念一遍,她病也就見好了。說完,舅就出屋套車,準備上路回家。二嬸殷勤地挽留,讓他在十三里梁住上幾日。他說趕明兒得讓驢車進城拉沙,晚去一天,要少掙十多塊錢。二嬸只好讓他上路,幫他套上驢車,又送了一兜雞蛋,說讓他帶回給妗子補養(yǎng),算起來妗子也是過了六十花甲的老人了。
舅就走了。
十三奶就瘋了。
五 妮子
“妮子——還要我把你的飯端上呀!”
“還早呢——尋不到我奶。”
“快吃了飯你去鎮(zhèn)上,今兒準有棒子的信!
妮子從門外抱著女娃回來了,進門后頭還勾著和門外的人說話,把女娃在懷里悠悠蕩蕩。
吃飯時候,母女倆坐在院落里,太陽斜斜地照下來,無風,院里聚了不少熱氣。自家的雞在她們面前咕咕地叫。飯是烙饃、紅薯湯,紅薯皮都被剝下喂了雞子。妮子吃得很快,嘴不離碗邊就喝去了半碗。二嬸說沒人和你搶,鍋里多呢。妮子看了一眼娘,說吃飯快慢你也管我呀,我簡直在這世上無法活啦。
二嬸啪一下把筷子拍在碗上。
“你這樣犟嘴,那婆家才要給你離婚的。”
妮子把頭勾下,將湯喝得慢些。
“真要離了,我就去部隊告他是陳世美!
二嬸從碗上拿起了筷子,進了一口湯。
“一輩子你就說這一句有骨氣的話!
妮子嚼一嘴紅薯泥吐進女娃的嘴。
“我就怕坐火車把我人丟了!
二嬸瞪著眼,盯著女兒那膽怯的臉。
“你鼻子下面沒嘴呀?不會問嘛!”
妮子瞟了一眼娘。
“聽說城里的人專讓問車的人坐錯車!
二嬸疑惑著,飯碗僵在半空。
“天下誰能像你男人那樣沒有良心呀!
妮子不再接話,開始慢吃慢喝,眉頭沒有了早先的舒展,心事明顯地亮在額上,想我妮子如何就這樣命苦?輪上這樣一個昧良心的男人。為何就不打仗了呢?打仗了讓他挨上一發(fā)炮彈,也算老天真的有眼。
妮子的男人是后溝的人,書也才讀了幾年,信還不能寫,做新兵時因不會走那齊整的步子,左腳右腳私下分得很清,但只要聽到了口令,就無論如何鬧不清左右了,連長氣得踢過他兩腳,仍然是分不清。一下到老兵連,連里就派他去做了最沒臉的活兒,喂豬。他喂豬的時候恨自己恨得揪頭發(fā),指導員找他說,喂豬也是很崇高的,全連人吃好吃壞,就看你的了。他聽了心就寬暢了,就不揪頭發(fā)了,就踏踏實實喂豬了。喂到第三年,他回來和妮子結(jié)識了,兩個人坐到梁頂?shù)穆愤吷稀?
他說:“我是喂豬的,飼養(yǎng)員!
她說:“飼養(yǎng)員還算當兵吧?”
他說:“那當然。我和別人一樣發(fā)軍裝!
她說:“那有啥,活還輕呢,喂吧!
他說:“這活兒在部隊丟臉!
她說:“咱們家哪家哪戶不喂豬?”
他就笑了,說:“原先我還怕找不到媳婦哩!
她說:“沒有好的有孬的,總會有人嫁你的!
他說:“我娘是癱子,終年躺在床上!
她說:“我給她端吃端喝的!
他說:“那就苦了你。”
她說:“媳婦不侍候婆婆那還叫媳婦呀!
他心動了,手心出汗,一臉熱燥,說我沒想到命里能找你這個好媳婦,就去拉她的手。她說做啥?他說到那樹林里。她說我不去。他說去吧。她就去了。其時正值中秋,林地里有一層黃葉,樹上卻還一團團的青,到那里坐下,鳥在頭上叫,他去解她的扣子,她說你當兵的也還不正經(jīng)。他便尷尬著笑,說反正你是我的媳婦了,我這三天兩天就要走了。她說不定我真的成了你的人,你又不要我。他便一臉嚴肅,說要那樣你去部隊告我陳世美。這樣她就自己動手解了扣子,在那樹林把自己給了他。
做完事他倆坐在林子里,聽那溝底的流水聲。他的臉上印著后悔,說:
“不會懷孕吧?”
“懷孕才好哩!
“懷孕我就沒有前途了!
“有了孩娃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他盯著她,看了一陣拉她出了樹林子。
來年,結(jié)婚了,她真的懷孕了。她很滿意。想不到的是,那喂豬本是女人們干的事,在兵營竟也稱作工作,還讓他到北京把別人寫他的文章一遍一遍立在臺上去背,竟也能背出別人的眼淚,讓別人為他鼓掌。有很大一個人物,聽他背完了,還用手巾擦了淚,說了一句什么話。他從北京回來,就不是兵了,也不是農(nóng)民了。那時候她正要生娃,請人寫信讓他回來,他回信說一輩子就辦過一件叫他后悔的事,就是結(jié)婚太早了。過了半月,又寫回一封信,說他現(xiàn)在才知道,那時候她在樹林里自己解扣子,其實是給他系圈套,把他的幸福全給捆走了。他把幸福的幸寫成辛,把福寫成富,把圈寫成卷,可意思卻寫得很清楚。
一天,她把燒好的荷包蛋端給癱婆婆,婆婆說,我孩娃在部隊名望很大了,連村長的女娃都后悔當初沒有嫁給他。
她說:“娘,你喝這蛋茶吧,放了些白糖!
婆婆說:“你回你娘家住吧,眼不見你我心不煩。”
她就回了這十三里梁。走時婆婆說,我家不去接你就別回了,住三年二年都行的,那邊你娘也孤單,你好好陪陪娘;貋砹耍镉终f,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怎能收你呢,住幾天你就走,責任田分在你婆家,糧食打在你婆家,吃了娘家的,省了婆家的,他家想得好,孩娃都替他家生下了,就是死也得死到他家里。妮子想,我過的算什么日子喲,有家不是家,沒家又有家。就這么死死賴賴在娘家住了半個月,正月十五也沒往婆家去。
吃完第二碗飯,二嬸把妮子的女娃接過抱懷里,左右看了看,用手在那兩廂的酒窩摳了摳,說你也是,頭胎要給他家生個男娃兒,興許他家就不會多余了你。你男人在部隊成人啦,成了人就一輩子只能生一個,生一個你不是坑害了人家嗎?
妮子吃完了飯,把娘的空碗捎上洗涮了。碗碰碗的聲音很響亮,像是有人在灶房敲花鼓。二嬸說你不會輕點洗碗嘛。妮子說那生女娃也不能怪我呀。二嬸就從凳上站起來,說那還能怪了你男人?妮子就不再言語了,想,當然不能怪了男人家,男人也沒有讓我生女娃;又想,都是一樣的女人,一樣的和男人做了床上的事,為啥人家一生就是男,為啥偏我一生就是女娃呢?想著,妮子碗就洗得慢了,聲音也小了,眉頭也皺得緊了,已經(jīng)很像很像一個媳婦了,且還把奶奶的飯刮在盆里,蓋在火還沒滅的鍋臺角上,又用抹布擦了桌子,把筷簍里筷子的小頭倒過來向上,講究了潔凈,最后掃了地,鏟了灰,喂了豬,凈了手,走出來,說我去鎮(zhèn)上郵所吧?不定奶也是去鎮(zhèn)上郵所了。
二嬸卻說,妮子,我有一個主意,把這女娃留這兒我養(yǎng),你身邊沒娃兒,你男人就又可以和你生上一個了,你生個男娃,你男人和婆婆也就得喜歡上你了。
妮子怔著。
“行嗎?”
二嬸臉上浮了薄笑。
“行的!
妮子說:“部隊上知道我生過娃兒了!
二嬸說:“就說傷風扔到林地了。”
妮子說:“這就苦了你,娘!
二嬸說:“只要你男人不覺多余你!
妮子說:“我過兩天回去給婆婆說一說。”
二嬸說:“你今兒就回去給婆婆說一說。”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聲喚,說二嬸妮子,——端出來吃飯啊,好暖和!二嬸回喚:我們鍋都洗過嘍——
六 鄉(xiāng)下女人
吃飯是男人們先端碗走出的,其后是孩娃們,最后的才是女人們。待她們出來時,那飯場上已占滿了人,男人們占著朝陽的石頭,孩娃們圪蹴著在他們面前。有善和的男人,把自己占的石頭讓給自己的孩娃。飯場是大體固定的,夏天就總是在一棵樹下,冬天就隨著太陽移動。無論在誰家門口,女人一般是不會把凳子搬出來給人坐的。一是人多不夠,二是搬來搬去,總歸壞得要快。村人們就這樣計較了一年一年,一季一季。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著。活著的也知道遲早要死。女人們是最知道自己遲早要死的,于是對事情就格外地想得開,格外明白,格外地淡漠又計較。待她們忙完了飯前的事情,端著飯碗出來時,剛好男人們吃完了一碗飯,孩娃們也把飯碗舔凈了。男人們不說話,把飯碗遞過去。孩娃說,娘,我也沒飯了。女人們就趕快接過男人的碗,把自己剛喝了幾口的飯倒進孩娃碗里,急忙端著兩個空碗回去了。
女人們的事情,也是女人們的福分。她們再就家里端碗出來時,臉上洋溢著天倫的樂趣,知足的滿意,漫蕩在那時已不再年輕的臉上。
十三奶沒有這福分。
二嬸沒有這福分。
妮子也沒有這份天福。
沒有這福分也要一天一天地過。女人們生下來也是為了活著。
這時候牛在槽上揚起頭有一聲長長的叫。
狗在飯場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著人家扔的吃食。
偶爾還能聽見婚喪嫁娶的嗩吶聲,悠悠揚揚,從這條溝里或那條梁上傳過來。還能看見飛機像燕子一樣從頭頂飛過,有時還吐出又細又遠的白煙。這時候,人們就丟下飯碗,拉長著脖子。男人們是見過世面的,不看,只管談著莊稼、收成、風雨,這幾年還談生意,談計劃生育,談中央又換了總書記。女人們和孩娃們就不談這些,擱下飯碗,站在高處,聽著聲音尋那飛過的飛機。也都知道,聲音在后,飛機是在頭頂,聲音在頭頂,飛機已經(jīng)飛過頭頂很遠很遠。她們就這樣望著望著,脖子長了許多,眼皮松了許多,就把冬天望過去了。
凡是跟著冬天一塊來的,現(xiàn)在都走了。河里又有了水流,溝里又有了濕潤。濕潤滋養(yǎng)了青草,女人們抽空就把羊、豬趕到草地,不再往人家田里轟,鬧得時常爭吵,還得說豬、羊是自己闖開了圈,誰能一輩子守著豬和羊?要啥兒也不干,僅單單地去守豬羊,那死了也會笑的,是好大的福氣呀。
春天過著過著,不知不覺夏天就來了。發(fā)現(xiàn)夏天到來,是先聽見蚊子的叫聲,才想起,喲,又到夏天了,慌忙去床下找那去年的蒲扇。找見了就好,找不見了,男人們就罵你沒用的女人,日子都讓你敗盡了,稍理些財,也不至于連一服藥錢也付不起。這時候,聰明女人就不吭聲,蠢些的就問日子窮了能怪我嗎?好男人這時被問住了,至多罵上幾句。暴脾氣的,借著機會,就把天不下雨,買不到化肥,犁地時鐵鏵撞了暗石,碎了鏵面,分責任田分了壞地的火氣,一股腦兒泄出來,噼噼啪啪幾耳光,打得女人們嘴角流血,哭著喚冤,說我活著還不如十三奶,不如二嬸子,做寡婦也比跟著你有福。男人不說話,知道這是咒他像十三奶男人和孩娃一樣早些走掉或死掉,就跟著上來幾腳,踢在她們的肚子上,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就踢在她們屁股上。
女人受不了,便跑出來向人訴說。三十歲往下的人就說,真不像話,都改革開放了,打就打吧,還往死里打,城里的男人侍候女人還侍候不贏呢。四十歲往上的人就說,這也怪你,他打你,你讓他打他就不打了,女人活在世上哪能不挨打。女人們覺得無望,就去找最能理解女人的十三奶和二嬸。十三奶說,蒲扇不會丟的,你再找找,總丟也就怪你不在日子上用心了。二嬸說,我總盼著有男人打我,可我命苦,沒那好命啊。女人就徹底無望了,坐到河邊哭,坐到井邊哭,坐到崖邊哭,哭到半夜,等那男人去尋她。有的男人,到夜里就想到了女人諸多的好處,就尋去說,回家吧,也不怕人笑話,女人就跟著男人回家侍奉男人了。有的男人,管不好孩娃,就尋去說,回吧,半夜了,天怪涼的。有的男人,就硬著脾氣,只管倒床上睡了,就睡著了。碰到這樣不多的男人,女人就得厚著臉皮回去,到家見那個男人睡得滿頭大汗便小心著去替他擦汗,或拿著一樣東西給他扇風,趕蚊子,以求他的收納。要不,你就得跳河、跳井或跳崖死去。解放前死的人多。解放后,也就少了。眼下山里也是改了革了的,也就更少了,一年二年,才能碰上那么一個。你死了,人們還都說,她真傻,犯得著去尋短見嗎?現(xiàn)在的日子都過到天堂了,有錢連電視機都可以買,一個電視機也不過一年喂大兩頭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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