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時間在忙碌的時候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人們整天忙碌于生產(chǎn)隊和家庭之間,鋤草、平田、磨鐮刀……生產(chǎn)隊總有干不完的活,隊長總有發(fā)不完的號令。一轉(zhuǎn)眼收割的日子到了,各隊分工到個人。早晨公雞一打鳴,各家各戶的勞力就起床,吃點兒早飯,背上鐮刀,一個接一個去各自隊上收割小麥。今年雨水少,土地產(chǎn)量比往年的還要低,一根根麥稈跟餓著肚子的人有一拼。早晨天蒙蒙亮老胡披上外衣走到屋外,呼吸農(nóng)村干爽的空氣,而今天空氣多了幾分濕氣。老胡抬頭一看,天邊擠出大片陰云。老胡心里頓時“咯噔”一跳:不好,情況不妙,老天爺今年太不會使眼色了,什么時候不好,弄了個收割時節(jié)落雨,這豈不是斷我們的生路嗎!老胡三兩步走到廂屋窗外,喊醒幾個兒子,讓他們趕緊做好搶收的準(zhǔn)備。果不其然,剛過半上午,久未沾雨的龍村就蒙在了雨簾之下,生產(chǎn)隊拼了命干還是把三成小麥擱在地里。老胡沒到現(xiàn)場,可在家卻心急火燎,不停地走到門口看雨有沒有停的樣子。老胡背起手,轉(zhuǎn)過身,嘆口氣道:“唉!真是個不順的年頭,旱了半年卻在眼下農(nóng)忙時候澆下一場雨,這日子啊……嗨!”
“爹,我們回來了。”兒子們渾身是淋淋的,脫下蓑衣,拿出毛巾上下擦拭周身的雨水和汗水。
“都收回來了?”老胡急忙問。
“沒有,剩下那些來不及了,留在地里,等雨稍停,我們再去,就怕個別地方太濘下不去腳,那可打麻煩了,今年麥子得多曬曬了。”二兒子抹抹臉。
“真是靈呀!那天我去南山村,聽說那兒正準(zhǔn)備燒狗頭求雨,嘿嘿,果然求到了。”小五從里屋走出來點頭尋思著。
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老胡立馬沉下臉,轉(zhuǎn)身對小五說:“這個南山村,什么時候求雨不好,非得打麥子之前求,敢情山里麥子少!”
“人家以為下雨只下他們那的地皮,狗頭又不在咱這。”老伴打趣道。
“愚民哪!”
“哎呀,他爹,你就別為這事操心了,總不至于餓死吧。”
“你就知道餓不死,老娘們懂什么。”
說話間雨已經(jīng)停了,天上的陰霾還沒有散去。老胡套上一件褂子朝地里走去。
剛下過雨,路有點泥濘,烘烤了半年的土地散發(fā)出一股子熱氣,讓人喘不過起來。麥田顯得那么狼狽,半截麥稈插在水里,與另一頭還未收割的垂著頭麥穗構(gòu)成了天地間最不和諧的圖畫。老胡沒看幾眼就背起手走了。
“老胡,你這是從哪來?”
老胡聞聲抬頭觀瞧,原來是老殷。“噢,是你呀。這不停雨了嗎,我去麥地走了一趟。”
“怎么樣?”
“哼——”老胡苦笑一聲,搖搖頭說:“沒辦法呀!”
“該怎么辦怎么辦吧!老胡,我有事跟你說說。我們大生的婚事,你該清楚吧。”
老胡一聽這口氣便了解了他的心思,側(cè)身說:“外人家的事,咱不好插手啊。”
老殷知道涉及到這方面的事,老胡愛擺譜,所以謹(jǐn)慎入微地說道:“大生今年都二十二了,早該娶媳婦了,可一直沒看對眼兒。我吧……不知小玲她……”
“哎,老殷啊,咱都是過來人,這兒可沒親自說親的理兒呀。找個媒人也罷,可你……”老胡瞅了瞅笑瞇瞇的老殷。
“嗨,還不是因為那點事嘛,得我親自出馬把情況挑明了才行。你聽我說,兩年前我請了位算命先生給大生算了一卦,人家說大生娶媳婦會給親家?guī)セ逇猓挥幸粋辦法可以解,就是把我的二兒子小生當(dāng)作‘善財童子’寄養(yǎng)于親家,并且每年還得把我們家三份一的口糧陪送過去。這不,就得我親自出頭了,沒娘的孩兒啊……老胡大哥,你看怎樣?”
“有晦氣……誰還敢吶。”
“嗨,也就是說說,真有假有咱也猜不透,不過口糧的事可是貨真價實的,吃個定心丸唄。”
老胡皺皺眉頭,覺得這事兒不好辦,自己不能妄自做主,說道:“我回去商量一下吧,一有了信兒就通知你。”
“好,太好了,這么就說定了,我這人就喜歡好消息。”老殷說完轉(zhuǎn)身回家了。
老胡回到家就把在院子里忙著喂雞的老伴叫進(jìn)里屋,把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老伴尋思了半天,說:“姑娘嫁過去,首先婆婆的事免了。再者,大生,孩子是不錯,老實巴交,老殷也是有點兒地位的人,有家底,吃穿不用愁。小玲給這么一家人,我沒意見,關(guān)鍵是那個陪送,多個孩子多張嘴。”胡大娘有些放心不下。
“依我看吶,就這么定了,我是從一開始就覺得劃算,你看,表面上是多了個吃飯的,可咱不是把閨女嫁出去了嗎?況且,殷家還能帶來口糧,更重要的是從長計議,過不了幾年小生就成了硬邦邦一個勞動力。咱們不是一舉多得嘛!”
最終,老胡兩口子還是答應(yīng)了這門親。殷家自然是很高興,胡家當(dāng)然也不能閑著了,一人當(dāng)婚,全家操辦。可當(dāng)事人大生和小玲就沒那么瀟灑了,多的是羞澀,在隊里干活就怕撞個正臉,處處躲著。愛情這個讓人臉紅的話題并不是茶余飯后的主角。
這天去隊里分糧食,小玲和大生又碰面了。大老遠(yuǎn)的小玲的耍伴們就扯起嗓子喊:“哎,玲,玲,你女婿來了!”
大生臉紅得像紅富士,手拎一小編織袋亦步亦趨走來。小玲回頭找,旁邊一個人也沒了,再看,那幾個女人如撒架的鴨子,扛著鋤頭風(fēng)也似的嬉笑著溜走了。大生已經(jīng)到了近前,手捻著衣襟問:“晚上看電影,去不?”這也是事先老殷教的,“多單獨出去走走,應(yīng)該約人家姑娘出來”。
小玲一時語塞,支吾道:“呃……呃,晚上你來俺家再看——吧。”話還沒說完,姑娘轉(zhuǎn)身就跑,清脆的尾音絲線般甩離開來,撂下大生獨立街頭。小玲不顧一切地跑,直到躲進(jìn)房子拐角,長長舒了口氣。
“干嘛!窮瘋啦!”一陣吵鬧警醒了發(fā)呆的大生。柳樹下兩個爺們罵了街,聽一會兒大體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們一前一后領(lǐng)到糧食,走在前面的那位扛著的麻袋漏了個小洞,麥子一粒粒往外掉,后面那位逮個正著,一粒粒跟著往自己口袋里揀,結(jié)果前面那家伙發(fā)現(xiàn)之后頓時火冒三丈,“麻袋漏了不告訴我”,這可是全家人的命啊,能不揪心嗎!
“‘別招到自己身上’,以前娘給衣服打補(bǔ)丁,每次都讓我嘴里銜根火柴棍,怕的就是這個。”大生攏攏口袋,檢查一下自己的漏了沒,“快走”——仿佛娘在身后猛催他,邁緊小步跑掉了,留下打架的還在繼續(xù)。
天剛擦黑,大生迫不及待地去約小玲看電影。胡家也剛吃完飯,女人們收拾飯碗,大生陪老胡在一旁聊天。忙活得差不多了,又一大幫女人敲門喊小玲出去玩。大生在這,小玲羞得沒出躲、沒處藏,她們來正好給她解了圍,一溜煙跑了,臨走給大生甩下一句:“你在這玩,俺出去啦!”鬧得大生陪老丈人聊到半宿……
轉(zhuǎn)眼到了大喜的日子。因為日子比較艱苦,所以婚事置辦起來就簡單,沒過很長時間兩家就把該準(zhǔn)備的準(zhǔn)備好了。婚禮定在良辰吉日,結(jié)婚那天,殷家三間老屋里外里被紅色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大生的洞房在西屋,房間不大,到處是喜慶氣氛。家俱全是村里最好的木匠做的,在當(dāng)?shù)厮愕纳鲜亲龉ぞ赖纳掀。按照?xí)俗,炕上鋪的是女方陪嫁的被褥。胡大娘雖已年近六旬,可針線活還是相當(dāng)了得,陪嫁的兩床被、一個滿炕褥子全是她一人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早晨,大生換上套新衣服,騎著村長那借來的自行車興高采烈地接媳婦兒進(jìn)門。結(jié)婚的日子,女方家里總是環(huán)繞著悲涼感。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雖說沒有古代那個女子出嫁之后不得回娘家的禁令,可嫁女的滋味終歸是不好受的。按照傳統(tǒng)規(guī)矩,女兒上“轎”之前娘得端起碗,親手喂碗“送女面”。這是最心碎斷腸的時候,胡大娘用顫抖的左手端起碗,右手用筷子夾起一根代表一路順風(fēng)的面,慢慢遞到女兒嘴邊。胡大娘知道人多,哭出來不好,硬是止住了打轉(zhuǎn)的淚水。小玲了解娘的心思,一句話也沒說吃完三口面。與娘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婆家喜氣洋洋的場面,媳婦到了婆家,拜完天地,上了酒席,便開始挨個敬酒獻(xiàn)詞。新郎新娘一直忙到晚上。
吃完晚飯,鬧洞房便開始了。先是村里的“喊洞房”專家李三兒手擎擺著四碟小菜的托盤進(jìn)屋念叨一大套喜詞“夾一口,吃一口,甜甜蜜蜜小兩口”,“咬一口蓮子,早生貴子”,“吃一口水餃,別踩著小媳婦的腳”,“五尺盤子往上端,小媳婦說話滴溜溜地酸”等等。這套詞可是李三兒的拿手絕活,全村只有他能擔(dān)當(dāng)?shù)昧诉@個角色,所以誰家遇上喜事,都得恭恭敬敬請他出山。李三兒這人也怪,說他笨吧,這套詞卻背得滾瓜爛熟,說他聰明吧,后來“文革”時期背《毛主席語錄》,一段話,五十個字,背了三宿也記不住。然后是“鬼子進(jìn)村”,“抓虱子”,各種把戲引得看客們陣陣歡笑。大生憨頭憨腦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大生酒量本來就不大,朋友灌,親戚勸,喝得有點兒高,到最后,坐“針穿蘋果”的游戲。這其中有說道,那句話叫“鼻兒是兒,尖兒是嫚兒”,找根繡花針橫插進(jìn)用線懸在半空的蘋果里,撥一下,趁蘋果轉(zhuǎn)著的時候小兩口趕緊湊上去咬一口,若是先露出針尖兒,代表生兒子,針鼻兒,生女兒,大伙齊聲喊:“兒子,兒子,哈哈哈哈!”
“大生哥,你家可有后啦!小生給了老丈人,還得一個小小生,嘿,真有你的。”人群角落里傳來這個聲音。
新郎官兒不住地陪著笑臉,叨咕說:“得了吧你,我才不要這個弟呢!我一個人就挺好的,嘿嘿!”“你喝多了,歇一會兒吧!”小玲捅了捅晃悠悠的大生。“哎——聽吶,快聽,新娘子疼新郎嘍!”又是一陣起哄,把大生的聲音完全壓住了。
第二天,按照習(xí)俗,早晨小五作為大生的小舅子須親自去姐夫家把姐姐領(lǐng)會胡家。小五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因為這天早晨在親家有吃餃子的說法。那幾年能吃到餃子已經(jīng)算是珍饈美味了,雖然不多,只有幾個,還是黑面的。白面平時是吃不著的,弄點白面留到過年享用。又白又香的大餃子對常年挨餓的老百姓來說可能是有毒的。去年年三十,鄰居呂大爺就死在了餃子上。一家人望著、盼著,終于等到了年關(guān),除夕夜,揭開鍋,餃子上了桌,率大爺就開始拼命揀,家人都說“別急,別急,這一份都是您的,”可他的嘴簡直就是無底洞,餃子一個一個掉進(jìn)去,到最后,連包在餃子里的兩枚硬幣都沒見著影,老伴一數(shù),媽呀,兩百個。剛過十二點,老頭兒就撐死了。村里都說勾死鬼早就盯上他了,閻王還挺照顧,容他飽飽吃上一頓,過了年才把他帶走,說不定吶,吃餃子的時候小鬼們正在一邊瞅著他呢!有意思的是,老呂還得著個正月初三女婿給丈母娘拜年的日子出殯。小五第一次聽說有小鬼,專門來勾魂的,一勾就是三個,即俗話常說的“一開廟門三個”。果不其然,正月初一到初十十天時間內(nèi)又走了兩個老人。小五害怕了,晚上再也不敢自己出門了,上廁所也得叫上哥哥,尤其是看見餃子,這次只是嘗它幾個解解饞,生怕吃多了撐死。小玲回家吃過早飯,下午老胡還要走“搬九”這套程序,把閨女送回婆家。同時,胡殷兩家還要解決一件重要問題——小生寄養(yǎng)之事。
老殷把小生叫到跟前交代事宜,大隊會計做中間人筆錄。所有的事交代完畢,會計老張遞來一張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書,大致內(nèi)容如下:殷家自愿把二兒子小生于胡家;胡家履行撫養(yǎng)義務(wù);殷家每年將三分之一的口糧送予胡家;胡家不得虐待小生。否則,將受到相應(yīng)法律制裁……老張宣讀完協(xié)議,雙方簽字,互按手印。這一切之后,小生就懷著無奈、恐懼和好奇走進(jìn)了老胡的家庭。老胡一家對小生完全是對待自家人,關(guān)懷備至,只要家里能做到的,老胡兩口子就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想爹和哥了,小生可以隨時回家,所以對他來說,生活并沒有多大變化,相反,倒多了幾重愛,這讓小生幸福不已……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