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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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中午回到家,老胡頗為不滿地對老伴說:“也不知道上頭什么打算,讓我們這些剛退下來的生產(chǎn)隊隊長明天去蓬萊開會,這么把年紀(jì)了還得走一百多里路。“走著去?”老伴詫異地問。“走著去得什么時候能到,管李會計借了輛自行車,明天早晨還有老劉、老孫,我們?nèi)齻一塊,估計兩個小時就到了。”小五和小生聽爹要出遠(yuǎn)門立刻來了興趣,非吵著帶上他們倆。“行啦,行啦,快玩去吧,你兩個小子湊什么熱鬧,下次。”老胡把他們轟走了。小五和小生已經(jīng)可以很好地相處了。小五半路出個弟弟,感覺自己長大了幾歲,處處照顧他。
第二天天剛亮,老胡往嘴里塞點(diǎn)吃的就出去了。自行車扔了好幾年也快忘得差不多了,老胡開始還有些膽怯,后來慢慢習(xí)慣上了手才敢放開騎,不過還是沒老劉、老孫那股虎勁,老胡向來謹(jǐn)慎。黃縣和蓬萊是相鄰的兩個縣,出了黃縣界再走七八十里路就到開會現(xiàn)場了。老胡他們走老道,兩邊長滿楊樹,陰涼比較多,太陽升起來也照不到。黃縣城東流淌著一條小河——絳水河,這是從狗頭山以西那條山脈上過來的水。今年雨水少,絳水河瘦得只有一帶寬了,水流微弱無力,踏上一腳就會斷開。還沒到橋頭,尖眼老劉就遠(yuǎn)遠(yuǎn)望見河道沙洲旁靠著幾團(tuán)破布。“老哥幾個,那是不是些布頭哇?過去看看,瞅著合適咱揀回去留給老婆子做個襪子,褲頭。”說完三個老頭停下車,下了河堰。
確實(shí)是幾塊破布,布角被水沖得像風(fēng)中斷臂人的空袖子一樣不停扇動。布是破了點(diǎn)兒,但要做個把褲頭還挺奢侈的,留著打補(bǔ)丁用還說得過去?烧l知走近一看,三個莊稼漢倒吸一口冷氣。老孫轉(zhuǎn)過身吐了又吐。幾團(tuán)破布里裹著三個死孩子,看樣子已經(jīng)扔在外面很多天了,身上腐爛出了膿水,眼睛被螞蟻咬碎了,還落著幾只大綠蒼蠅,鼻子,耳朵,嘴里時不時地爬出幾條蛆蟲,抓著脫落的皮膚緩緩蠕動,其中一個的臉估計是被狗撕裂了,五官都變了形,錯了位。風(fēng)吹過,散發(fā)出陣陣爛臭味。又瞥了幾眼,老胡、老劉、老孫趕緊爬過河坡,上了橋。
“哎呀,惡心死我了?熳甙桑偻,開會就來不及了。”老孫催促道。三人上了車,繼續(xù)沿原路走。
“前一陣子,我閨女和小兒子也碰到這么一回,沒尋思這么倒胃,老劉呀,你,不是你貪圖那幾塊破布,能這樣嗎?”老胡說道。
“關(guān)我什么事。這是餓的,又不是我圖那幾塊布他們才餓死的。走吧,走吧,說點(diǎn)兒別的,中午還讓人吃飯不?老胡,說說你那出閣的閨女吧,日子過得如何?”
“湊合過唄,他倆能對付到一塊就得了,咱們還求從他們那得到點(diǎn)什么啊。”
“老胡真會說話,誰不知道你親家賠禮不菲呀!口糧、兒子,一個閨女換這么多,還說沒得什么,咱老哥幾個還繞什么舌?哈!”老劉從旁插上嘴。
“嗨,姑娘生來不是自家的人,終究要進(jìn)人家的門。嫁出去到現(xiàn)在,回來過幾次?還不是天天給人家干活!咱們當(dāng)時不就為了個富裕,才多生幾個兒子啊,閨女就當(dāng)抹點(diǎn)色,添點(diǎn)彩罷了。兒子是菜和肉,姑娘也就是鹽和醋唄,呵呵!”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話可得倒回來說。女兒不出門,賠禮也進(jìn)不來呀?”老孫打趣地說。
“要說那口糧,我們還真撈不到多少,親家那小子,嗨,什么叫親家那小子,怎么說的,哪里的話。親家的小兒子,那小東西可不能小瞧了,人不大,老能吃了,十一二的孩子,活脫脫一個殼郎豬,干吃東西不長肉。嘿,沒辦法。”老胡笑了笑。
“可不是唄,我那小孫子也不例外,一道號的。”老劉說。
老孫抹抹鼻子說:“嗨,都這樣!”
去蓬萊要翻幾座丘陵,坡子比較大。我個人認(rèn)為,走坡路是很神奇的體驗(yàn)。站在坡頂,乍看起來,坡度挺大,沖下去,感覺就如同往地府里鉆,待到了坡底,回頭瞧看,之前的恐懼心理便都煙消云散,哪里是什么直上直下,無非緩坡一個罷了。接下來就剩下爬呀,爬,直到上了坡頂,再轉(zhuǎn)身瞅瞅,又得嚇個心驚膽戰(zhàn)。凡事皆如此,著手干之前,往往會被它的氣勢嚇倒;一旦開始解決,就可能覺得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棘手,而完成這件事之后回頭想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一樁了不起的買賣。前幾個山坡不算陡,老胡還壯著膽子、硬著頭皮騎了下去。到了最后一個大坡,翻過對面的山頭就是蓬萊。
“真不容易,終于快到頭了。”老劉、老孫緊了緊閘,準(zhǔn)備沖下山坡,老胡這時敗下陣來,跨下車子喊道:“哎呀我的老爺爺,直上直下,你倆先走吧,我可不敢沖下去,這玩意兒到了半道,前轱轆一掉,嗓子還不一下子捅漏咯,剃頭刀子擦屁股——懸吶!你倆先下去吧,我得慢慢來。”盯著腳下的路,老胡握車把的手都開始濕漉漉的了。
“那我們先走一遭啦,”老劉指著對面半山腰說:“看見那個小瓦房沒?我倆在那等你,快點(diǎn)吶!”老孫扭頭笑了笑,隨老劉騎車沖下去。兩個背影不一會兒就成了隱約閃動的小黑點(diǎn),晃晃悠悠的。
老胡嘆口氣,推著車子挺直腰身一步步朝坡底走去。坡太陡,走起路來腿上仿佛綁著一頭鉛塊,叫人直往下墜。老胡攥緊車把,兩腳使勁頂住路面,每一步都踏踏實(shí)實(shí)的,生怕一腳踩空滾下去。
老胡這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缕拢蠈O、老劉可受不了了。他倆沒用多久就到了集合地,回頭一看,早把老胡甩到了視線之外。老劉知道老胡謹(jǐn)慎,沒個五六分鐘下不來,所以建議老孫去小瓦房坐坐。瓦房門開著,門后一老漢手握桃樹枝條編筐簍,聽見有腳步聲,便放下手頭的活抬起頭。老劉和老孫站在門口講明來意。老漢很熱情地請二位進(jìn)屋,拎起手邊的水壺倒了兩杯茶,攀談起來。老漢家就在山后,被生產(chǎn)隊派在這里負(fù)責(zé)看管山溝里那片果林。蘋果的季節(jié)馬上就到了,陣陣果香夾雜著泥土的味道在瓦房里回蕩。聊了些時候,聽到外面一連串自行車和腳步聲,老劉、老孫起身走出瓦房,看見老胡正在支自行車。
“我說老胡哇,你是怎么過來的?”老孫提高嗓門喊道。
“怎么過來?一只腳抬,一只腳落地來了。”老胡舒了口氣。
“一只腳抬,一只腳落?”老劉糊涂了。
“一腳抬,一腳落,”老胡抬起腳又跺下去,“走著來唄!”
“哈哈哈!說話還兜個圈子。”老劉恍然大悟,笑道。
“我倆在老大哥這都喝完一壺水了,你才來!”
老劉向老胡介紹了瓦房老漢。和老胡聊上幾句,老漢進(jìn)屋取出杯茶遞過來,老胡正渴得要命,“咕咚,咕咚”一飲而盡。謝過老漢,仨人推車上了坡。等到了會場,已經(jīng)座無虛席好不容易在西南角找到一塊空地,老胡、老劉、老孫擠擠坐下來。主席臺上毛主席頭像下坐著蓬萊某大隊總支書記,滔滔不絕地講“保證社員生活,堅決同偷盜行為斗爭到底……”一大堆號召和精神。老胡他們個個都琢磨著自己的事,誰愿意把耳朵給他,聽他擺乎!好不容易熬到了散會,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diǎn)多了,老胡午飯吃了點(diǎn)從家里帶來的少得可憐的干糧,從會場退出來,老胡三個蹬車回家暫且不說。龍村這邊,吃過午飯,老殷權(quán)當(dāng)散步不緊不慢來到胡家,準(zhǔn)備商議轉(zhuǎn)交口糧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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