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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像往常一樣，科扎克早早地起床了。他俯靠在窗臺上，給“猶太孤兒院可憐的植物”澆水，正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赭石街上圍墻旁站崗的德國警衛(wèi)在向他張望�？圃�克不知道那個警衛(wèi)看到這幅家常情景，會不會感動會不會生氣，還是在想用科扎克的光頭當(dāng)靶子實在是太好瞄準(zhǔn)了。既然來福槍在手上，那個士兵為什么還是雙腿分開，站得筆挺，眼神平靜呢？也許他是沒接到開槍的命令，但對于一時興起就對著誰把彈夾打空的德國黨衛(wèi)軍來說，這種命令實在不算什么。

在日記的最后幾行中，科扎克對這個年輕士兵做了諸多猜測：“也許他原本只是個過著平凡生活的鄉(xiāng)村教師，或者只是個公證人，萊比錫的馬路清潔工，要不就是科隆的服務(wù)生。如果我向他點頭，他會怎么做？友好地向我揮手？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這里是怎么一回事？可能他遠道而來，昨天才到……”

猶太區(qū)的另一邊，米沙·弗羅布萊夫斯基和其他三個年紀(jì)大的男孩正準(zhǔn)備去猶太區(qū)外的德國鐵路倉庫工作，這是科扎克給他們安排的。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在清點人數(shù)后押運出區(qū)，晚上再被押送回來。雖然工作很艱苦，但有了工作，才有機會拿家當(dāng)出去換食物吃。他們靜靜地離開了孤兒院，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與其他日子一樣，他們不得不熬過這一天。

早上7點，科扎克準(zhǔn)時同斯黛法還有教師和孩子們一起坐在木桌旁用早餐，木桌其實是用推到房間中央的木床拼湊出來的。也許他們吃了幾片土豆皮和幾塊放久了的面包皮，也許每個人還用杯子喝了仔細計算好分量的代用咖啡�？圃�克正準(zhǔn)備站起身來，清理桌子，突然兩聲哨聲響起，一個恐怖的命令傳來：“所有猶太人出來！”

德國人擅長的戰(zhàn)略之一就是閃電戰(zhàn)。那天早上的計劃是轉(zhuǎn)移小猶太區(qū)兒童機構(gòu)的大部分孩子。赭石街被黨衛(wèi)軍、烏克蘭民兵小隊和猶太警察重重包圍。

科扎克和斯黛法立即站起身來穩(wěn)定孩子們恐慌的情緒。像往常一樣，他們心有靈犀地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互相配合。斯黛法指示教師幫助孩子們收拾行李，科扎克則走出孤兒院，來到院子里向猶太警察請求，在孩子們排隊站好前，給孩子們收拾東西的時間�？圃�克的請求通過了，他一共有55分鐘的時間。     

到了此刻，科扎克還是連想都沒想過要把孩子藏起來。幾個星期以來，試圖藏在櫥柜里、墻后、床底下躲過一劫的猶太人不是被德國人扔出窗外，就是在槍口的威脅下還是走到了街上。這一切科扎克都看在眼里，他別無他法，只能帶著孩子們和教師們直面未知的未來。何況，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他們還能擺脫這些痛苦。誰說他們在東部不能僥幸活下來呢？

科扎克讓孩子們安靜迅速地排成四隊，也許直到此時，他還心存一絲希望，認為不管他們的情況如何糟糕，他還是能靠著自己的魅力和口才，給孩子們換來幾塊面包、幾個土豆，也許甚至連藥物也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會一直在孩子們的身旁，給他們打氣。不管命運如何未卜，他會一直帶領(lǐng)著他們。

孩子們怯怯地排好隊，緊抓著自己的小水壺、最喜歡的書、日記和玩具�？圃�克不得不在一旁安慰他們，但他又能說什么呢？他的信條之一就是永遠不要把突如其來的事情強加給孩子，他說什么才能不讓孩子絕望，不讓自己絕望？有人推測他對孩子們說他們?nèi)サ氖切∶倒逑牧顮I，但科扎克從來不對孩子們?nèi)鲋e，這似乎有些不太可能。也許他說的是他們要去的地方有青山，有綠樹，有小鳥，有兔子，還有松鼠，像夏令營的營地一樣。

但是，就算科扎克的幻想再生動，他也想象不到等待著他和孩子們的是怎樣的未來。當(dāng)時，還沒有人從特雷布林卡逃出來過，也就沒人知道真相：他們要去的不是東部，他們只不過在特雷布林卡停留短短一晚，最終的目的地是華沙東北部60英里處的毒氣室。

德國人點了點人數(shù)，一共192名兒童和10名成人。這支小軍隊的頭是科扎克，他在自己的兒童共和國里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鐵骨錚錚的戰(zhàn)士，這支衣衫襤褸的軍隊也是其中之一�？圃�克一只手牽著5歲的羅姆西亞，另一手牽的可能是什莫尼克·雅庫波維奇。他的幾步之后跟著斯黛法，斯黛法的身邊是9歲到12歲的孩子。這些孩子中有眼睛又黑又亮像媽媽的希艾娜，哥哥也曾進過孤兒院的伊娃·曼德爾布萊特，寧愿跟著科扎克也不愿留下來陪媽媽的海林卡·皮康生，還有寫詩贊頌繆斯的雅各布，捧著擦得锃亮的盒子的里昂，帶著媽媽生前的祈禱書的米亞泰克和總是占用廁所時間太長的阿布斯。

隊伍里還有給教堂寫過請愿書的茲格木斯、薩米、阿布拉沙、漢卡、阿隆尼克，得了哮喘的大漢娜和笑容蒼白的小漢娜，會做噩夢的蒙德萊克，會拉小提琴、扮演了阿馬爾的阿布拉沙。有個男孩帶上了小國王馬特一世的那面綠旗，旗子上藍色的大衛(wèi)之星鮮艷奪目，他們一共走了兩英里的路，一路上年紀(jì)大一點的男孩輪流持旗，小國王馬特一世之旗一直隨風(fēng)飄揚，屹立不倒。

臨近幾幢房子里的猶太人在德國人的命令下，也站在自家房子前面，擠在人行道上�？圃�克帶著孩子們走出孤兒院時，一個教師突然開始高唱起進行曲，街上所有人都跟著唱了起來：“就算狂風(fēng)呼嘯，我們也要高昂著頭�！�

他們的隊伍走過離赭石街上不遠的兒童醫(yī)院，年輕時的科扎克曾在這里做了七年醫(yī)生；走過潘斯卡街和特瓦爾達街，多少個夜晚科扎克曾來這里給窮苦的猶太病人看病。街上空無一人，許多人都躲在家中，透過窗簾注視著他們。一年前隨父母一起搬進猶太區(qū)的約瑟夫·拜爾瑟拉克從窗戶里看到這只小小的隊伍時，大驚失色地說道：“天哪，科扎克被抓了！”半英里后，孩子們走到了格里茲保夫斯卡街上的諸圣堂，在這里，他們與上千名其他方向來的猶太人匯合，其中多數(shù)是那天早上其他機構(gòu)遣散的孩子。人群一起穿過小猶太區(qū)，走過克羅德納橋，來到大猶太區(qū)。目睹這一場景的人說，橋面是鵝卵石鋪的，凹凸不平，許多年紀(jì)小的孩子走得跌跌撞撞，上橋時還是被推上去的，很多人不是摔倒了，就是被推倒在一旁。橋底下，一些波蘭人大喊：“總算走了，再也不見，猶太人！”

科扎克帶著孩子們走過卡爾梅林茲卡街(Karmelicka Street)，走過《兒童評論》的本部所在地拿波里基街(Nowolipki)，走過他經(jīng)常在星期三晚上招待小記者的香腸店。邁克爾·茲勒貝爾伯格和妻子住在拿波里基街街角一幢房子的地下室里，孩子們經(jīng)過的時候，看到警察沒有像對待其他人群一樣對孩子們推搡打罵，他稍感心安。

孩子們的隊伍接著走過杰日那街，走過帕菲雅克監(jiān)獄(Pawiak Prison)，來到贊門霍法街(Zamenhofa)，走向猶太區(qū)的北圍墻。時值酷暑，年紀(jì)小的孩子已經(jīng)熱得沒了精神，拖著腳步，一邊走一邊抱怨著想休息，想喝水，天太熱想洗澡。但是護送他們的猶太警察還是飛快地向前走著。

護士喬安娜·斯巴道斯赫當(dāng)時正幫她母親在烏絲赫拉布拉茲旁清空的醫(yī)院里建一個小醫(yī)務(wù)室。喬安娜想不通殺人如麻的德國人怎么會想開一個醫(yī)務(wù)室，但德國人做事明顯沒有邏輯，讓人摸不著頭腦。喬安娜也就不再思考這個問題，只是麻木地做著她的工作。其實不用多久她就會明白，醫(yī)務(wù)室只是幌子，用來平息對安置點的疑問。

喬安娜當(dāng)時正在拆一個箱子，有人看向窗外，忽然喊道：“科扎克醫(yī)生來了！”喬安娜想，這只能說明一件事，科扎克也被抓了。如果連科扎克都得走，那么他們所有人都不能幸免。猶太警察走在隊伍的兩邊，防止他們在剩下的路上脫逃。喬安娜看見科扎克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只手牽著一個孩子，好像在跟他們輕聲說話，偶爾轉(zhuǎn)過頭去鼓勵后面的孩子跟上。

科扎克的孤兒院被清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猶太區(qū)。希艾娜的哥哥塞繆爾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沖出了工廠，他先跑到猶太居民委員會辦公室，向亞伯拉罕·熱普內(nèi)詢問消息是否屬實�？雌饋硪幌驁詮姷臒崞諆�(nèi)，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向他承認消息屬實。

“您能幫我把希艾娜從烏絲赫拉布拉茲救出來嗎？”塞繆爾請求。

“我做不到�！睙崞諆�(nèi)喃喃自語，“昨天，他們把我女兒的好朋友抓走了，我一直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干女兒，就算是她我也救不了�！�

塞繆爾聽后轉(zhuǎn)身就走，熱普內(nèi)站起來說：“就算希艾娜能救出來，說不定她也不愿走，說不定她寧愿與科扎克和斯黛法，還有其他孩子在一起�！比�繆爾沖出猶太居民委員會的辦公室，朝烏絲赫拉布拉茲跑去，但在烏絲赫拉布拉茲附近，他發(fā)現(xiàn)米塔街、尼斯卡街、還有一部分贊門霍法街被戒嚴(yán)了。他想混在人群中溜進去，跟著他們一起搭救自己的親人，但跟在他身后的朋友拉住了他，把他拖回了工廠。

當(dāng)天晚上，塞繆爾失眠了整夜，只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不停地想著希艾娜。

她在烏絲赫拉布拉茲會怎樣？

她在想什么？

她害怕嗎？為自己哭了嗎？

第二年，塞繆爾參加了猶太區(qū)起義。他熬過了馬伊達內(nèi)克和奧斯維辛集中營，但沒能拯救自己的妹妹，這件事折磨了他一輩子。

盡管猶太區(qū)當(dāng)時一片混亂，電話還是可以打到雅利安區(qū)。兩年前安排科扎克出獄的哈利·凱利茲爾打電話給內(nèi)弗雷，告訴了他這個壞消息，說他親眼看到所有人都被帶走了�！八麄冊跒踅z赫拉布拉茲，”哈利說，“大概兇多吉少�！眱�(nèi)弗雷說：“要是還有希望，一定要告訴我們�！�

猶太區(qū)的盡頭，幾對新來的黨衛(wèi)軍和烏克蘭士兵拿著皮鞭、別著手槍、牽著獵犬，在大門口等著孩子們到來。孩子們被推搡著走過大門，穿過雅利安區(qū)的電車車道，又走過一道門，來到了一大片開闊的泥地，泥地旁邊有一條鐵路，這里就是烏絲赫拉布拉茲。烈日當(dāng)頭，成千上萬名猶太人早已等在了這里，有的在嚎啕大哭，有的在凄厲尖叫，有的在喃喃禱告。有的一家人擠在一起，身邊放著用枕頭套或蛇皮袋裝在一起的微薄家當(dāng)，母親緊抓著孩子的手不放，而老人呆坐在地上。這里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放松身心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一切在德國人的皮鞭和咒罵下無處可藏。

那弘·拉姆巴（Nahum Remba）是猶太居民委員會的一名官員，在烏絲赫拉布拉茲建了急救站，通過這個急救站解救了不少猶太人。那天，他剛收到消息說科扎克和孤兒院的孩子們正在來這里的路上，科扎克他們就到了。拉姆巴安排他們坐在廣場邊上的一面矮墻下，不遠處就是清空了的醫(yī)院的后院，院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是等待上車的猶太人。

那天，不只科扎克的孩子們，拉姆巴要操心的人有很多：4000名青少年和各機構(gòu)的監(jiān)護人一同來到了這里�；疖囈惶煲�載6000到10000人，但拉姆巴希望，如果他能把科扎克他們一直拖到中午，也許第二天他們就能得救了。在這樣一個瘋狂的世界里，每一天都很重要——甚至分秒必爭。

拉姆巴把科扎克帶到一邊，催他一起去猶太居民委員會請他們出手干涉這件事。但這個提議，科扎克根本連考慮都沒考慮：孩子們獨自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就算多一分鐘，他們也會害怕。他冒不起這個險。而且，他不在，孩子們可能會被人帶走，他不能把他們置于危險中。

“接著火車就開始裝人了，”拉姆巴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站在一隊猶太區(qū)警察旁邊，他們正在督促人們上車。看著慢慢前進的人群，我心里怦怦直跳，希望拖延計劃能夠成功�！避噹�用氯消毒過，德國人和烏克蘭人毫不客氣地將人們踢進推進車廂。車廂沒有裝滿，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帶著一把小提琴，用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德語向黨衛(wèi)軍的軍官請求，讓他與母親同上一輛火車。軍官輕蔑地笑了幾聲，說：“這得看你琴拉得怎樣了�！蹦贻p人拿出小提琴，演奏了一首門德爾松（Mendelssohn）的《安魂曲》（Requiem），音樂聲飄揚在整個陷入瘋狂的廣場上。但那個德國人，聽厭了他的演奏，讓年輕人上了他母親的車，接著就把車門封上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讓拉姆巴大失所望。負責(zé)烏絲赫拉布拉茲的警察頭子施梅林（Schmerling），下令各孤兒院的人員上車�？圃�克讓全體孩子起立。

有人說，就在那一刻，有個德國軍官穿過人群，把一張紙遞給了科扎克。傳說紙條是一位猶太福利機構(gòu)的高官當(dāng)天早上向蓋世太保求來的特赦令，憑這張紙條科扎克可以留下，讓孩子獨自離開。據(jù)說，科扎克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揮揮手就讓這個德國人走開了。

拉姆巴回憶，科扎克帶領(lǐng)上車的是第一批孩子，斯黛法帶領(lǐng)的是第二批孩子。德國人拿著皮鞭催人上車，要是一般混亂的人群早已厲聲尖叫起來，但孩子們排成四隊，維持著自己最后的尊嚴(yán)，平靜地上了車�！爸灰�我活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幕，”拉姆巴寫道，“這不是上火車，而是在向這個喪心病狂的統(tǒng)治做無聲的抗議……像這樣的隊伍，人們從未見過�！�

科扎克領(lǐng)著孩子們走向火車，所有猶太警察自發(fā)地分出一條道路，站在兩旁向他立正敬禮。德國人問拉姆巴此人是誰，拉姆巴卻突然淚流滿面。廣場上響起人們此起彼伏的哀號聲。科扎克一步一步地走著，高昂著頭，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眼睛直視前方，眼神與以往沒什么不同，就好像看到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