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一生中最后的悠閑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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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3年,劉伯溫來到紹興,開始了三年的羈管生活。
紹興古稱會稽、山陰,經(jīng)濟繁華,風(fēng)景秀美,素有“仙都”之稱。東晉王獻之曾感慨:“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贝艘喑蔀榍Ч琶洹
劉伯溫最開始卻不太喜歡紹興,因為他聽朋友說,紹興的官吏很不咋的(越之從政者鄙,且左右多兇人),很可能鎮(zhèn)不住場子,萬一發(fā)生戰(zhàn)亂,那可咋整(恐不能和其民,萬一變生肘腋,子將安之)?畢竟他也確實不想再跟匪類打交道了。直到聽說一位叫邁里古思的賢人趕赴紹興擔任市委書記(達魯花赤),劉伯溫才松了一口氣。
雖然從政者不行,但紹興的景色確實沒話說,美到爆。劉伯溫曾經(jīng)這樣盛贊過紹興之美:
語東南山水之美者,莫不曰會稽。豈其他無山水哉?多于山則深沉杳絕,使人僭凄而寂寥;多于水則曠漾浩瀚,使人望洋而靡漫。獨會稽為得其中,雖有層巒復(fù)岡,而無梯磴攀陟之勞;大湖長溪,而無激沖漂覆之虞。于是適意游賞者,莫不樂往而忘疲焉。
翻譯過來就是紹興堪稱東南最美的地方,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紹興的山水搭配十分協(xié)調(diào),山多了就成了窮鄉(xiāng)僻壤,水多了就成了汪洋澤國。只有紹興,雖然有山,卻不十分陡峻;雖然有水,卻鮮有水患,真是讓人流連忘返。
正是在這樣一座美麗的江南水鄉(xiāng),劉伯溫度過了人生中最閑適的三年。
劉伯溫在紹興寫的《遣興》六首,很能反映他當時的閑適心情,比如其中有這么一首:
積雨兼數(shù)旬,天氣涼有余。
青苔交戶庭,始覺人跡疏。
地主多閑園,可以種我蔬。
兒童四五人,蔓草相與鋤。
既倦則歸休,臥閱床上書。
無事且為樂,何者為名譽。
梅雨季節(jié),天氣微涼,種種蔬菜,讀讀書,每日無事,當真是悠然自得。
紹興歷來都是文士輩出的地方,像劉伯溫這樣的名士,自然很快就打入了紹興的文人圈子,結(jié)交了一大批朋友。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著名的王冕——我們小學(xué)時候?qū)W過一篇叫《王冕學(xué)畫》的課文,就是根據(jù)這位同學(xué)童年的故事改編的。
劉伯溫在來紹興前便聽人說起過王冕,恨不能相識,兩人正式見面則是在至正十四年(1354年)。雖然兩人從三觀上來講不是一路人:王冕是個真正的處士,而劉伯溫卻對忠君報國念念不忘,但兩人畢竟有一個共同語言,那就是對書畫的愛好。而且在被羈管紹興后,流連于山水的劉伯溫對官場的那份熱情也漸漸淡了下來,這兩人最后成了莫逆之交。
羈管畢竟不同于囚禁,只要不離開紹興或者離紹興別太遠,劉伯溫的行動并未受到太多的限制。于是,這三年里他又撿起了當年的驢行裝備,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紹興已開發(fā)或者未開發(fā)的旅游景區(qū)。而且多次做中短途旅行,前往蕭山、杭州,游活水源、靈峰寺,登松風(fēng)閣,總之小日子過得要多安逸有多安逸。
值得一提的是,劉伯溫尤其喜歡和僧人打交道。一方面是因為他此時的心境與萬法皆空的佛義比較契合,另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為佛寺古剎往往坐落在風(fēng)景獨勝之處,去旅游總少不了這種地方。
也正是在這三年,劉伯溫寫作靈感大爆發(fā),寫下了許多優(yōu)秀的文章詩篇。就文而言,無論是堪與柳宗元《小石城山記》媲美的《出越城至平山記》,還是被評價為“讀之神骨俱冷”的《活水源記》,以及設(shè)喻神奇、辭章華美的《松風(fēng)閣記》,都堪稱文苑精品;就詩而論,既有詩韻工穩(wěn)、格律熨帖的唱和詩,又有即景抒情、富有濃郁的悲涼情調(diào)的即興之作。所謂“官場失意文場得意”,好的文學(xué)作品似乎總是眷顧政治失意人,這三年的羈管生活,反而給劉伯溫的詩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難得的心境、物境,形成了仕途得意之時無法企及的創(chuàng)作高峰。
當然,這種沒事兒旅旅游、寫寫詩、曬曬太陽、睡睡覺的悠閑生活并不是劉伯溫真正想要的。他真正期盼的生活,還是建功立業(yè),報國殺賊。所以,在旅行者劉伯溫的旅行日記里,我們可以找到許多觸景生情、借物抒情的詩文。
比如劉伯溫曾經(jīng)游覽過蘭亭,那里是王羲之曾經(jīng)游覽過,并寫下《蘭亭集序》的地方。劉伯溫來到此地,感慨萬千,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王右軍抱濟世之才而不用,觀其與桓溫戒謝萬之語,可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豈其本心哉!臨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獨以能書稱于后世,悲夫!
大概的意思就是:王羲之其實是個非常有才華有抱負的人,因為實在受不到重用才隱居起來放浪形骸啊像這樣的人才,最后卻只有憑借書法讓世人記住,實在是悲劇啊。
王羲之是不是真的有濟世之才還真不好說,而劉伯溫這番話,其實也就是借王羲之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雖然表面上每天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挺開心的,但這豈是劉伯溫的本心哉!
所以,玩得越開心、越熱鬧,當賓主兩散復(fù)歸寧靜之后,劉伯溫就會越覺得悲涼,孤獨。于是他提筆寫下一些感懷的詩,抒發(fā)自己無處安放的凄涼。
比如這首七律《憂懷》:
群盜縱橫半九州,干戈滿目幾時休。
官曹各有營生計,將帥何曾為國謀。
猛虎封狼安薦食,農(nóng)夫田父困誅求。
抑強扶弱須天討,可怪無人借箸籌。
在這首詩里,劉伯溫把自己比作張良,感嘆自己沒有遇到劉邦這樣的明主。這不是劉伯溫第一次以張良自比,當年在諸葛亮故里旅游的時候他也曾把自己比喻成諸葛亮和張良。應(yīng)該說,文人普遍愛吹牛,中國歷史上敢把自己比作張良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但在這些人中,真正名副其實的,恐怕只有一個劉伯溫,一個諸葛亮而已。
可現(xiàn)在的劉伯溫只不過是一個階下囚,談什么抑強扶弱,安邦定國呢?這就是為什么劉伯溫努力讓自己縱情于山水之間,因為他的情懷越深,失落就越大,他甚至在這樣的心境中寫下了《薤露歌》:
人生無百歲,百歲復(fù)如何。誰能將兩手,挽彼東逝波。
古來英雄士,俱已歸山阿。有酒且盡飲,聽我薤露歌。
《薤露歌》是古樂府的曲名,是一首哀樂,顧名思義,就是說人的生命像露水一樣短暫。古代的詩詞都是自帶曲子可以直接唱的,這首《薤露歌》如果唱出來,就是哀樂的調(diào)調(diào)。而在這首詩中,劉伯溫所要抒發(fā)的,也正是人生苦短,壯志未酬的悲哀。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想得越多心越凌亂。日薄西山,華燈初放,劉伯溫長嘆一口氣,換了一副笑臉,投入到文人們的狂歡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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