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畢生行徑都是詩
王 立
一
海寧西山,山不高,水不深,卻因詩人志摩而飄逸靈動。早就傾心于那綺麗雅致的詩文,如一彎光華純凈的新月映照我的心空。
曲曲折折尋進西山,拜謁詩人徐志摩之墓。一路荒蕪,一路詩意。自山腳始至墓前止,一共三十五級臺階,這正暗合了詩人志摩在這人世間走過的三十五載春與秋。天妒英才、天扼英才。七十多年前一場不幸的空難,令志摩罹難于濟南南部山區(qū),一代詩神永別人寰。1931年11月19日,這一天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黑色的祭日。冬季的寒風(fēng)冰冷徹骨,吹落了一片浪漫的云。
山色青翠,春光葳蕤。志摩的西山墓地,白石鋪地,青石為階;◢弾r墓碑上鐫刻著七個字:詩人徐志摩之墓。碑前的半圓形墓臺恰如一彎新月,寓意著志摩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新月派”杰出的詩人。墓前臺階兩旁的土坡上,各倚著一冊翻開的石書。
左側(cè)石書上,刻著志摩詩歌《翡冷翠的一夜·偶然》中的名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右側(cè)石書上,刻的是志摩名詩《猛虎集·再別康橋》的第一段: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當(dāng)徐志摩追悼會在北大舉行時,德高望重的教育家蔡元培敬送的挽聯(lián)是:
談詩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qū)車可死,斗室坐臥也可死,死于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畢生行徑都是詩!贝司湔撝灸Γ媸窃俸线m不過了。在志摩短暫的生命中,他始終是充滿了“完全詩意的信仰”。他可以冒著大雨在異國的康橋上等待美麗的彩虹;他可以放棄在美國即將完成的學(xué)業(yè)而趕赴英國,只為了他所崇拜的羅素……詩人的率真與熱烈,在志摩身上體現(xiàn)得如此和諧統(tǒng)一。因而,他的詩與散文,在暮氣沉沉的舊中國文壇上,開創(chuàng)了一代清新、浪漫、綺麗、雅致的文風(fēng)。
志摩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崇尚自由、真、愛、美。他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是他詩人本質(zhì)的真情流露。他說:“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志摩對于伴侶之理解已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生活伴侶,他要尋訪的是靈魂的伴侶,是精神上的知己,心靈中的密友。這種形而上的理想,是志摩這個風(fēng)流倜儻的才子所不懈追求的。
為了那個在英國倫敦一見傾心的才女林徽因,志摩堅決地與結(jié)婚七年的原配夫人張幼儀在德國柏林離了婚,成了一個“自由的生命”。然而,林徽因出于對婚姻理性的把握,或者說緣分所致,最終選擇了梁思成。她曾哭著對志摩說:“徐兄,我會把我們兩個生命的邂逅永遠(yuǎn)珍存在記憶里,我的心里永遠(yuǎn)有你的位置。有時候,真愛是無需說出的!碑(dāng)林徽因說出這句話時,眼淚落在了咖啡杯里。
志摩當(dāng)然讀得懂林徽因的心聲。他尋尋覓覓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好友王賡的妻子陸小曼的身上。
二
志摩與陸小曼的婚戀在當(dāng)時的京滬引起了軒然大波,流言蜚語四起。陸小曼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我曾看到過一張陸小曼的黑白照片。這個民國名媛端坐于書案前,右手支額,左手翻書,帶著淺淺的笑意低頭閱讀。清純的容顏、如蘭的氣息,彌漫著入骨的風(fēng)情。她曾師從劉海粟、陳半丁、賀天健等名家,工山水、花卉,擅長戲劇表演,精通英文、法文,寫得一手好詩文,還翻譯了意大利戲劇《海市蜃樓》,可謂多才多藝。她美艷絕倫地活躍于京城的社交界。故而文化名流胡適曾如此感慨道,陸小曼是北京城一道不可不看的風(fēng)景。
徐志摩與陸小曼從相遇、相識到相知、相愛,成為民國最為傳奇的浪漫愛情之一。志摩的朋友、小說家郁達(dá)夫后來這樣說:“他們的一段濃情,若在進步的社會里,有理解的社會里,豈不是千古的美談?忠厚柔艷如小曼,熱情誠摯若志摩,遇合到一道,自然要發(fā)放火花,燒成一片,哪里顧得到綱常倫教?哪里顧得到宗法家風(fēng)?”
無論是來自社會輿論的非議,還是兩個主角的家庭的反對,對這一對有情人的壓力之大,常人是難以承受的。而以志摩的浪漫與激情,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他義無反顧地與陸小曼結(jié)成姻緣的。兩個婚姻的叛逆者,最終不顧一切地沖破了所有的桎梏,終成眷屬。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和陸小曼在北京北海公園結(jié)婚。志摩夫婦的朋友胡適是介紹人,志摩的老師梁啟超是證婚人。梁啟超對得意門生志摩與陸小曼的再婚十分不滿,在喜慶的婚禮上,他的證婚詞是嚴(yán)厲的訓(xùn)斥,這使得一對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不驚愕失色。
或許是詩人心靈相通的緣故,印度文學(xué)大師泰戈爾對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戀甚是歡喜的。1924年4月,泰戈爾第一次訪華,是應(yīng)梁啟超等以北京“講學(xué)社”的名義之邀請,率領(lǐng)由國際大學(xué)教授、梵文學(xué)者等一行六人組成的訪華團,對中國進行了訪問。詩人志摩全程陪同他到各處旅行,給他的演講做翻譯,與泰戈爾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泰戈爾回國后致信給志摩說:“從旅行的日子里所獲得的回憶日夕縈繞心頭,而我在中國所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中,你的友誼是其中之一!碧└隊柕诙卧L華,則完全是出于與志摩的私誼。1929年3月,泰戈爾自印度啟程去美國、日本講學(xué)時,首先來到上海與徐志摩相聚。當(dāng)時,徐志摩與陸小曼婚后住在福煦路四明村。講學(xué)歸途,泰戈爾又來到上海,在志摩夫婦三間半的小屋中,盤桓數(shù)日后回到了印度。泰戈爾臨別時贈給志摩夫婦自畫像一幅,自畫如高大的山峰,并題詩句曰:“山峰盼望他能變成一只小鳥,放下他那沉默的重?fù)?dān)。”
志摩與陸小曼的婚姻是任性的愛情所致,待到灼人的羅曼蒂克冷卻下來時,必須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風(fēng)刀霜劍,沒有任何溫情與浪漫可言。志摩在1925年8月9日以筆對陸小曼深情地訴說:“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為我什么都有了!碧煺娴闹灸,以為有了愛情,就什么都有了。然而,這僅僅是熱戀中人的幼稚愿景。他們結(jié)婚后,陸小曼的母親對志摩這個女婿始終是有怨言的,甚是冷淡。而志摩的父親拒絕接受陸小曼這個媳婦,后關(guān)系日益惡化,身為海寧硤石的富商徐申如甚至切斷了與兒子志摩的經(jīng)濟往來。
失去了家庭接濟的志摩,生活陷入了極其痛苦的窘境。恃寵而驕的陸小曼,卻依然任性地奢華生活,風(fēng)光娛樂。北方佳麗迅即成為滬上社交界的中心人物,又因體弱犯病,志摩的朋友翁瑞午有一手推拿絕技,給陸小曼推拿治病的同時,還誘使她抽上了“阿芙蓉”。十里洋場的交際花,揮金如土的陸小曼,把志摩的經(jīng)濟狀況拖累得難以為繼。
三
志摩為了滿足陸小曼的揮霍,不得不同時在三所大學(xué)任教,課余趕寫詩文賺取稿費,但是經(jīng)濟上始終捉襟見肘,甚至債臺高筑。1930年秋,志摩應(yīng)胡適之邀,赴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當(dāng)時他想把陸小曼帶到北京,開辟一個新天地,縱然是好言相勸,苦苦哀求,但固執(zhí)的陸小曼堅決不愿離滬北上。夫妻倆就這樣南北分離,無可奈何。志摩實在是太愛陸小曼了,在1931年春夏間,志摩南北奔波,“往返八次之多,不遑寧處”。而志摩為了省錢,往往是搭乘免費的郵機。
一個浪漫的詩人,為了心愛的眉,在金錢的糾纏中,痛苦萬分。1931年6月14日,志摩在北平對“至愛的老婆”寫道:“錢是真可惡,來時不易,去時太易!边@金錢確實可惡可恨,讓詩人走投無路。除了金錢的逼迫,還有一個令人難堪的翁瑞午,對于他與陸小曼曖昧關(guān)系的浮言,志摩曾這樣辯解說:“夫婦的關(guān)系是愛,朋友的關(guān)系是情,羅襦半解,妙手摩挲,這是醫(yī)。卉饺貙φ,吐霧吞云,最多只能談情,不能做愛!鳖H見良苦用心。話雖如此,以志摩之詩人的敏感,心頭一定是充滿了陰影。
縱然如此,志摩對陸小曼依然是遷就與嬌慣的,其愛一如既往:“I may not love you so passionately as before,but I love all the more sincerely and truly for all those years.And may this brief separation bring about another gush of passionate love from both sides so that each of us will be willing to sacrifice for the wake of the other!”
夜讀《愛眉小札》,志摩的濃得化不開的愛與情,無數(shù)次讓我不勝感嘆而心疼。在志摩遇難次日,胡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無第二人!”志摩,真是個可憐的癡情人。志摩對陸小曼,可真是懷了天大的愛。
四
直到志摩不幸墜機身亡,陸小曼始從綺麗的墮落的夢中驚醒。志摩的遺體自濟南運抵上海,在萬國殯儀館舉行大殮時,陸小曼悲痛欲絕。在志摩的遺物中,居然有一件完整無缺的遺物——那是陸小曼的一幅山水畫長卷。志摩把這幅長卷藏在鐵匣中,隨身攜帶,可見心愛之極。
如墜深淵的未亡人,撰寫了一幅痛楚的挽聯(lián):
多少前塵驚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復(fù)奚論,欲死未能因老母;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yīng)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蒼天因何絕我如斯!标懶÷谥潞m的信中寫道,“這一下我可真成了半死的人了。”時年二十九歲的陸小曼,與志摩度過了五年婚姻生活,揮霍了志摩全部的愛,而當(dāng)志摩猝然罹難,她感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錐心之痛。在志摩死后一個多月時,痛不欲生的她寫了一篇催人淚下的痛悼之作《哭摩》:“一轉(zhuǎn)眼,你已經(jīng)離開了我一個多月了,在這段時間我也不知道是怎樣過來的,朋友們跑來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說甚么好。雖然決心不生病,誰知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離開過我一天。摩摩,我雖然下了天大的決心,想與你爭一口氣,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時的悲念你的一陣陣心肺的絞痛。到現(xiàn)在有時想哭,眼淚干得流不出一點;要叫,喉中疼得發(fā)不出聲!
從此,陸小曼在上海素服隱居,絕跡娛樂界。心如止水的她,在充滿了斥責(zé)、非議、發(fā)難的塵世中,除了繪畫、寫作外,悉心收集、整理志摩的詩文、日記、書信,終于在1936年與趙家璧一起編定了《志摩全集》!斑z文編就答君心”,小曼,真可算得志摩靈魂之伴侶了。
因為志摩的逝世,大多的朋友如潮退去。在陸小曼的身邊,唯有翁瑞午不離不棄。志摩永是活在小曼的心中,她經(jīng)常買來鮮花供在志摩的遺像前,以志紀(jì)念。而翁瑞午對陸小曼始終是重情重義!懊廊俗怨湃缑麑ⅲ辉S人間見白頭!比欢,即使是美人遲暮、病病懨懨,雖然陸小曼說她與翁瑞午“只有感情,沒有愛情”,翁瑞午亦癡心廝守,不惜變賣全部的古董、字畫,以供陸小曼生活和治病所需,直到終老謝世。這真是一個難得的男人。
1933年的清明節(jié),陸小曼只身一人,來到海寧硤石,給志摩上墳。這是她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海寧硤石。在這硤石的干河街,有一棟二層的小洋房。1926年11月中旬,新婚燕爾的志摩攜小曼回故鄉(xiāng)硤石,生活在這座小洋房中,過著“草青人遠(yuǎn),一流清澗”的神仙眷侶般的日子。詩人總是別出心裁的,志摩把這小洋房稱為“香巢”?上Ш镁安婚L,不到一個月,因軍閥戰(zhàn)事,志摩夫婦即離開硤石,避走滬上。我相信,志摩夫婦在硤石朝夕相處的短暫日子里,應(yīng)是小曼最幸福的美麗時光。然而,因為志摩父親的堅決排斥,小曼已不能再去“香巢”重溫舊情,過去的一切成了苦澀與傷心的回憶。
悵然若失的小曼,黯然神傷地回到了上海,寫下了一首詩——《癸酉清明回硤掃墓有感》:
腸斷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嶠。
年來更識荒寒味,
寫到湖山總寂廖。
五
晚年的陸小曼,得到了新中國上海市首任市長陳毅的關(guān)懷。在上海美協(xié)舉辦的一次畫展中,陳毅看到了陸小曼的畫作,在確認(rèn)了她是徐志摩的遺孀后,陳毅說:“這樣的文化老人應(yīng)該予以照顧!碑(dāng)時陳毅還說聽過徐志摩的講課,以“徐志摩是我的老師”相稱。后來我查閱了歷史資料,未能查證陳毅是否聽過徐志摩的課,但是其中有一則掌故引起了我的注意。1925年10至1926年10月,徐志摩接手主編《晨報·副刊》時,發(fā)起了一場關(guān)于蘇俄問題以及中國命運的大討論。詩人志摩與青年革命家陳毅亦有筆戰(zhàn)論爭和思想交鋒,至今讀來倍感精彩,使我看到了志摩思想的另一個側(cè)面,豐富了我對志摩的認(rèn)識。我想,陳毅對此番論爭是記憶猶新的,更因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元帥對詩人志摩的惺惺相惜,因此有意照顧志摩的遺孀。
1956年4月,陸小曼受聘為上海文史館館員,終于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爾后,加入了農(nóng)工民主黨,成為上海畫院的畫師。1959年,陸小曼當(dāng)上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還被評為全國美協(xié)“三八紅旗手”。陸小曼歷經(jīng)榮華與磨難的生命,得到了新生。
1965年4月3日,在又一個“清明節(jié)”來臨之前,陸小曼走完了生命的歷程。她最后的兩個遺愿都與志摩有關(guān):一是請求趙家璧幫助出版她嘔心瀝血編就的《志摩全集》;二是對趙清閣說,“希望在死后能和志摩合葬”。
在小曼的心靈深處,她的最愛始終是她的“摩摩”。亦如志摩生前,他對勾魂奪魄的“眉”永遠(yuǎn)愛意無限一般。
距離小曼離別人世已四十多年的漫長時光,由她直接參與編輯的《志摩全集》,終于在1983年初由香港商務(wù)印書館印行出版,更名為《徐志摩全集》。然而,小曼與志摩的合葬遺愿,因為各種原因,終成憾事。
志摩葬在海寧西山,小曼葬在蘇州東山。這一西一東,相距猶如海角天涯。山與山不能相逢,而他們彼此相愛的靈魂呢?生前他們是如此的化不開的濃情蜜意,死后卻是天各一方、孤寂冷冢。
如果志摩在世,以他善良本真的性情,以他對小曼的深愛,他怎么能容得小曼受到如此的委屈呢?
“海寧沒有明白人!痹(jīng)著過《徐志摩傳》的山西作家韓石山激憤地寫道,“無論是從舊道德上說,還是從新道德上說,都應(yīng)當(dāng)把陸小曼的棺木迎回去,跟徐志摩合葬在一起。這事情,遲早會有人辦的,這一代的海寧人不辦,下一代也會辦,下一代不辦,下下一代也會辦。我就不信海寧永遠(yuǎn)也出不了一個明白人!
顯然,韓石山是為小曼鳴不平。
而我,也一樣的為小曼鳴不平。
六
時光荏苒,余韻猶存。詩人志摩對于愛情的追求,如同他的詩歌一般,一波三折、一唱三嘆。
在他的心底,究竟誰是他永遠(yuǎn)尋覓的靈魂伴侶?
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在中國文壇恰如驚鴻一瞥,又倏然消逝。當(dāng)志摩離開了人間,便從此與他心目中的靈魂伴侶擦肩而過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只有美麗的詩魂依然在這平凡庸俗的塵世間、在我們情感的天空中飛舞著……
《東京文學(xué)》2014年第1期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