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暗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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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暗黑”一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中世紀(jì)史上的“黑暗世紀(jì)”(dark ages)。那么,中國史上到底有沒有類似的時代呢?
中國婦孺皆知的《三國演義》,在日、韓等東亞諸國也都擁有大量的讀者群。這部小說以史書《三國志》為基盤,講述開始于東漢末年的亂世紛爭。東漢末年伊始,中國陷入了長達(dá)約400年的四分五裂之命運,這種命運也波及中世東亞的其他國家與民族,如朝鮮半島的三國(高句麗、百濟、新羅)鼎立等,姑且將這一時段稱之為“暗黑時代”。而再度將中國置于統(tǒng)一時代的隋唐世界帝國,其間統(tǒng)一的過程,是由怎樣的方式與怎樣的理念構(gòu)成的呢?
眾所周知,三國歸于晉,這個晉指西晉(265—316),可惜它統(tǒng)一中國的時間勉強約20年,用20除以400,得5%,可見西晉統(tǒng)一時間之短暫。伴隨著西晉皇室內(nèi)部的亂斗—“八王之亂”,入居長城以南的匈奴人(南匈奴),得到了復(fù)興的機會。304年,原本隸屬成都王司馬穎麾下的南匈奴首領(lǐng)劉淵,拉開了“五胡十六國”獨立的序幕,在左國城(今山西省離石縣東北)舉兵反晉。這時,南匈奴人響亮的口號是:
晉為無道,奴隸御我……今司馬氏父子兄弟自相魚肉,此天厭晉德,授之于我。單于積德在躬,為晉人所服,方當(dāng)興我邦族,復(fù)呼韓邪之業(yè)。
漢代重新一統(tǒng)漠北草原的呼韓邪單于,是匈奴人心目中的英雄。然而,傳統(tǒng)的漢族史學(xué)家,都把這一時代稱之為“五胡亂華”。民族融合的最初階段總是伴隨著血雨腥風(fēng),但回顧歷史,可在此下一斷語:倘若沒有五胡之“亂”,也就沒有大唐之“盛”。
曾經(jīng)有人反過來戲稱這一時代是“華亂五胡”,這乃是從五胡(匈奴、鮮卑、氐、羯、羌)消亡的視角出發(fā),也略有些過火了,不妨稱之為“五胡興華”比較好。不過,這一“興”,并非一帆風(fēng)順,其中之曲折與辛酸,即便經(jīng)歷了1600多年后,讀之依舊無比沉重。
南匈奴族人共五部,他們起兵時,部族戰(zhàn)士不過十余萬,但其以摧枯拉朽之勢,攻破了西晉的長安、洛陽。文學(xué)史、文化史上提到的“青衣行酒”,就是指國滅后,西晉的懷帝、愍帝,被南匈奴人俘虜至其根據(jù)地平陽(今山西省臨汾市),匈奴族第二任皇帝劉聰,命令晉懷帝、愍帝穿奴仆之青色衣服,為宴會行酒。這是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事情。《說岳全傳》講到北宋徽宗、欽宗被金人俘北而去,總令讀者非常懊惱與憤慨,期待英雄岳飛快快登場。若人知五胡十六國事,必會明白類似的事件,原來早在800年前就存在了。
清末康有為《大同書·甲部》專言“帝王之苦”時說:“甚或青衣行酒,凄涼五國之城!闭f的就是此事。可惜,兩晉之際沒有岳飛。西晉的劉琨、祖逖之輩雖有破虜、北伐之心,但無破虜、北伐之力。
西晉滅亡后,一部分皇室和高門貴族流寓到江南,建立了東晉。他們對于中原故地采取了一種放棄姿態(tài),任由五胡種族輪番占據(jù)。于是,中國華北陷入一片大混亂之中。如果把視野拉到同時的歐洲史,正好是羅馬帝國末期,歐洲也面臨著北方蠻族的入侵,日耳曼民族大舉南下,法蘭西、意大利、西班牙的情景,很像4世紀(jì)的中國華北。羅馬時代史學(xué)家塔西佗(Tacitus)著有De Germania一書,是現(xiàn)存最早一本記載古代日耳曼民族的文獻。經(jīng)學(xué)名家馬宗霍之子馬雍先生,在20世紀(jì)50年代把它譯成中文,為《日耳曼尼亞志》,可謂是一部歐洲的“五胡生活史”。
匈奴劉氏首先建立的是漢政權(quán),實際延續(xù)不過兩代。雖然匈奴人也建立了中原式的朝廷,但權(quán)力的傳承依舊是北亞草原式的強有力者為王。漢政權(quán)毀于內(nèi)亂之后,北中國境內(nèi)相繼崛起的是南匈奴劉曜之前趙(304—329)與羯人石勒之后趙(319—351)。合稱“二趙”。
這兩位開國皇帝,都可謂是豪杰式的胡族壯士。
傳說劉曜身長九尺三寸,生而白眉,須髯長五尺,是一個典型中古時期的“美髯公”,能張弓射穿一寸厚的鐵盾。他年輕時在洛陽犯事當(dāng)誅,于是逃亡至朝鮮,遇大赦方重返中原。五胡時代的重要人物,或多或少與東亞世界有些許聯(lián)系,于此也可見一斑。
日后劉曜攻下洛陽,將西晉羊皇后拉上自己的臥榻,并且問她:“吾何如司馬家兒?”羊皇后的回答,可以羞殺西晉所有的皇室與清談士大夫:“妾生于高門,常謂世間男子皆然。自奉巾櫛以來,始知天下有丈夫耳。”此后羊氏大得寵幸,并為劉曜生了三子。羊獻容,這一個中國史上唯一一個侍奉過兩個朝代帝王的“皇后”級女子,招來了很大的罵名:淫蕩、無恥……錢穆先生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寫下的名著《國史大綱》,對此女此舉大罵:“無廉恥氣節(jié)!”其實,如果聯(lián)系到匈奴人的婚嫁習(xí)俗,這種“重婚”現(xiàn)象就很容易解釋。今天的讀者,似乎沒有必要對一個柔弱的女子再大肆攻擊了。退一萬步說,國家上下腐朽之際,若以女人做替罪羊,似乎也不是理由吧?
劉曜在攻打西晉長安時,西晉大將索偷偷遣兒子出城,謂劉曜曰:“倘若許以重賞厚爵,我即獻城來降!眲㈥着,斬其子首,并遣人送回其子首級,說:“帝王的軍隊,以仁義行于天下。我?guī)П迥,從來沒有用如此詭計。一定是打到敵人無絲毫還手之力,方才算贏。索說出這樣的話,是惡毒之極!若尚有糧草,叫他努力和我打;若兵、糧皆不足抵抗,就當(dāng)早早投降,何待兵臨城下?”一席話讓長安漢族將士喪膽,隨即晉愍帝就肉袒乘羊車出降了。
但是,這個最早建立政權(quán)的南匈奴國家,卻并不想回到徹底的塞外草原帝國,而是徘徊于“胡漢之間”。這種徘徊沒有出路的感覺,可以說一直延續(xù)到大唐帝國。在唐之前的五胡十六國及北朝,都為這種調(diào)和胡漢、建立新世界帝國的憧憬做出了努力。然而這種努力,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如海浪般一進一退的艱難的摸索歷程。
羯人石勒建立的后趙,疆域超過了漢、前趙,涵蓋了今天的山西、河北大部分地區(qū),可謂在前秦帝國之前,胡族政權(quán)所能達(dá)到的最大實際控制版圖。有一次在酒宴上,石勒問臣下,自己好比古代哪位君王(這是歷代皇帝最喜歡問的問題之一),有諂媚者獻言道:“您超過了漢高祖劉邦、魏武帝曹操,可比上古的軒轅皇帝。 笔盏幕卮,堪稱酣暢淋漓:
若逢高皇,當(dāng)北面而事之,然猶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當(dāng)并驅(qū)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丈夫行事當(dāng)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dá)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朕在二劉之間,軒轅豈所擬乎!
“二劉”就是西漢的漢高祖和東漢的光武帝。這不是簡簡單單一句羯人之傲語,而是中古中國吹進的一股新風(fēng)。渾厚的大唐帝國可以回溯到這股五胡入華最初的豪情呢!
石勒之后,進入了“大趙天王”石虎時代(稱“天王”是五胡十六國政權(quán)一個共同的特征,這個低于“皇帝”,但極其微妙的胡族稱號,一直到了北朝依舊被使用),其兇殘暴虐之程度,大概可以成為五胡君王中的第一名。這位“野蠻人”君王,絲毫沒有把人民的疲敝考慮在內(nèi)。石氏一門皆如此,石虎之子石邃也是荒淫無度,將宮人有姿色者,“斬首洗血,置于盤上,傳共視之”。這種變態(tài)的心理,會不會令人聯(lián)想到田漢翻譯的王爾德(Oscar Wilde)在1891年寫的獨幕劇《莎樂美》?
此外,石虎幾乎年年月月都對外用兵。就在石虎窮兵黷武的同時,東北方面興起了鮮卑族慕容氏的強大勢力。
胡漢的關(guān)系,在石虎去世之后到達(dá)最惡劣之程度。石虎的養(yǎng)子,猛將石閔(本是漢族人,姓冉)掌握了部分軍權(quán),建立了大魏(350—352,又稱冉魏)政權(quán),開始了大逆反般的種族屠殺,號召漢人將都城的羯人全部殺死,甚至一些高鼻卷發(fā)的漢人也死于斯役。漢族與非漢族之間的斗爭,被極度尖銳化了。
政治上的斗爭激烈不能阻止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上的融合。今天女士喜歡的美容食品—黃瓜,它的定名就在后趙石氏時代(美國學(xué)者勞費爾懷疑石虎時代是否有黃瓜,然無證據(jù)),雖然第一次提到它的種植法,是在6世紀(jì)初的《齊民要術(shù)》中。這種植物原本來自西域,初名叫“胡瓜”,結(jié)果在后趙時代,“胡”的地位高于“漢”,而且由于書面語和口語都忌諱說“胡”字,故改名“黃瓜”了。
然而,羯人石氏沒有預(yù)料到的是,由于石虎的“虎”字,犯了唐太祖李虎的帝諱,所以反而在唐代被稱為“石季龍”。季龍,是石虎的字。這些避諱的回環(huán)往復(fù)之間,也頗有意思。
劉曜、石勒所代表的五胡種族,雖然用兵、破城極其殘酷,但相較于西晉貴族間那種無法治愈的腫瘤病一般的混沌、陰霾,以及那看似高級文明的漢族士大夫之間的陰險奸計,“二趙”無疑讓人看到了一絲新時代的曙光,但這一絲微弱的光線,剛產(chǎn)生又隨即消亡于無形之中。時代的暗黑依舊籠罩著北中國的大地。
構(gòu)建大唐帝國的諸多源頭中重要的一條,正是那孕育于304年,匈奴族人在山西舉兵獨立所拉開的“五胡十六國”。雖然,假設(shè)以一個唐朝人的視角回顧,這仍然是一個暗黑時代,但是這種暗黑,不正是黎明前所必須經(jīng)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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