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叢書的組織、撰寫和出版至今,已經(jīng)悠悠20年過去。對于一個普通的學者來說,20年差不多是其學術生命的一半。本叢書的作者或從青年進入中年,或已自工作崗位上退休多日,回看這套書,眼前已不僅是由一個個歷史人物編織成的歷史畫卷,還有各自20年學術生涯的風雨如磐。
當年組織這套叢書的初衷,是希望專業(yè)的歷史學者用比較通俗的形式,給讀者奉獻一套比較生動可讀的歷史讀物,既不失學術性和思想性,也充滿趣味性,使社會大眾更喜歡歷史,更理解歷史。這些想法的詳細表述仍可參見原書總序,茲不贅述。
由于各種原因,雖經(jīng)作者和出版社的努力,這套叢書在當年并沒有引起太大反響,這讓我想起我多年前在《光明日報》上一篇小文中的話:
我們指出了史學價值或功能之實現(xiàn),不僅依賴于史學及史學工作者自身的改造,也有賴于受眾自身的改造。但這并不是說,史學只能消極地等待全民族文化水平的提高,而是說,要想成功地實現(xiàn)史學的價值,必須依賴全社會的努力。[1]
當時的情況是,在改革開放進行到第十個年頭的時候,商品大潮涌起,傳統(tǒng)基礎學科不為人所重,歷史讀物無人問津,業(yè)內(nèi)對“史學危機”議論頻頻。我當時以為,除了歷史學者自身的問題外,當時的社會氛圍也不可能形成對歷史作品的關注。
時至今日,情況已然大變,社會對歷史題材的興趣變得濃厚了許多,央視《百家講壇》講秦漢,講唐宋,講明清,一時間吸引了許多普通觀眾的眼球。一些對歷史感興趣的作者撰寫的通俗讀物(如《明朝那些事兒》等),也頗受市場歡迎。這固然有傳播方式已突破了傳統(tǒng)的紙媒、變得多樣化的緣故,與學者放下身段,采用類似“說書”的方式有關,也與受眾的水平和眼界提高不無關系。
眾所周知,目前國內(nèi)旅游業(yè)大盛,效益不知已比20年前翻了幾番,但游客無論去國內(nèi)旅游還是到國外觀光,除了自然風光外,最多的就是歷史遺跡,大家耳濡目染,慢慢地就對歷史多了幾分興趣。過去人們到北京旅游,“白天看廟,晚上睡覺”,意思是那時旅游只有看故宮、天壇、雍和宮這些“寺廟”,晚上又沒有什么夜生活,十分枯燥。待人們對歷史有了幾分興趣,有了幾分知識,再去看就沒那么枯燥了,就是所謂“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
這樣看來,我在20多年前的想法還是無誤的。普通受眾中的內(nèi)行越來越多,這是歷史學者樂于看到的。
2006年前后,由于社會上對通俗講史與寫史現(xiàn)象議論紛紛,褒貶不一,一些媒體希望我談談自己的看法,多次婉拒之后,終于將一次座談會上的發(fā)言整理成文,發(fā)表在刊物上。我在該文中指出,通俗講史與寫史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與專業(yè)的講史和寫史具有不盡相同的取向,表達的是不同的歷史觀,所以這個傳統(tǒng)是非常重要的:
作為歷史學家,我們的目標是真正認識這個時代,我們不能總是用本專業(yè)的某些優(yōu)長,去評價別人的短處。我們需要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說得中肯一點,這才是我們史學家的本事。否則我們研究歷史會變得尋章摘句,而不是對歷史有宏觀的思考和把握。這不是一個達到很高水準的表現(xiàn)。
作為歷史學家,我們面對這種現(xiàn)象應該很平淡,不應該讓社會感覺到我們很焦躁不安。我們不能自己放棄了這個普及歷史知識的責任,卻在不斷地指責他人;我們需要做的,是對古今中外通俗講史的情況認真做點研究。[2]
又是6年過去,我自己沒有對通俗講史的傳統(tǒng)做出任何研究,也沒有再寫什么通俗的歷史讀物,但我并沒有停止相關的探索。我發(fā)現(xiàn),一些影視工作者開始對歷史題材感興趣,但是,由于沒有有能力的專業(yè)人士介入,他們只好親自操刀處理這些極為復雜的題材。他們往往查閱了許多論著,也咨詢了相關專家學者,但由于不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使他們無法分辨孰優(yōu)孰劣,無法超脫舊觀念的窠臼。比如,電視片《圓明園》以郎世寧及其作品為主線,展現(xiàn)圓明園這個“萬園之園”的盛衰,播出后頗受好評,但是,它仍然講述了一個大清王朝在乾隆時期達到極盛,而到晚清則以“火燒圓明園”為標志,在列強擠壓下走向末路的傳統(tǒng)故事?梢哉f,只要讀過中學的歷史,對這一歷史敘事都會耳熟能詳。影片給觀眾留下的,只是新技術手段造就的瑰麗畫面,卻缺少打動人心的思想。
我們這套書出版后,《博覽群書》的李焱為此專門組織了一次小規(guī)模的討論,后來以《歷史學術如何走向大眾》為題在該刊上登出。在討論中,作者王和曾提到他當時看到一則報道,是陳凱歌的《刺秦》上映后,一些影視專家批評該電影過于沉悶,陳凱歌辯解說,他就是想通過這個故事來表現(xiàn)那個時代的人們的精神。王和認為,陳凱歌未必知道秦的時代精神是什么。我相信王和的判斷是對的,陳凱歌力圖表現(xiàn)的,至多也只是他自己理解的秦的精神,并不是根據(jù)史實總結出來的。
我們當然不能苛責這些影視工作者,我們甚至應該感謝他們,用普通人喜聞樂見的方式傳播歷史知識,盡管并不盡如人意;我們必須審視自身,為什么多年來的歷史教育只朝向一個歸宿,即培養(yǎng)歷史學家?為什么少有能夠用學術語言以外的語言(如文學語言、影視語言,甚至音樂語言)傳遞最新的歷史內(nèi)容與思想的人才?經(jīng)過嚴格學科訓練的高學位畢業(yè)生為什么只能擠向高等院校和研究所這條獨木橋?20年前我呼吁全社會文化素質的提高,有助于史學價值的實現(xiàn);20年后全社會文化素質的確提高了,就要求我們這些人不斷拿出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上的精品,否則又怎能抱怨熒屏上清宮戲的泛濫或者對歷史的戲說?
我并不奢望寫作于20年前的這套老書正是這樣一套精品。在上述《博覽群書》的討論中,我在介紹了各書內(nèi)容之后,多少還是表達了一些遺憾。這畢竟是多人合作的結果,各自的文風和對主旨的理解多少會有差異,因此不可能要求整齊劃一。但是,這畢竟反映了我們當時所做的努力。這次再版,本應做一些大的調(diào)整,向我們希冀的目標更近一步,但大多只做了微調(diào)。作者黃燕生說,當他重看自己的書稿時,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不出當年那樣的文字了。更多的作者,或因退休多年,或因身居領導崗位,或因教學科研任務比以前更為繁重,都只是稍做文字上的修訂。我期望,在今天的讀者看來,這套老書并未落伍。
我要感謝安徽出版集團旗下的時代華文書局,特別是編輯陳麗杰女士的不懈努力,使這套書得以再版。對于這套書,近五年中有幾家出版社都來接觸過,但都無疾而終,因為小陳的堅持,使此書的再版最終落實。安徽出版界有我許多老朋友、老學生,現(xiàn)在都是那里的元老或中堅。我們的書花落此家,又為我們的舊誼增加了新的緣分。
這套書的再版也讓我想到許多舊事:為本書的初版做過許多工作的潘平和林棟已經(jīng)多年未通音訊了,陳琳國、房德鄰、沈長云諸學長也難得一見,葛承雍、王崗、黃燕生、彭衛(wèi)均有職在身,諸務繁雜,林乾略年輕,正是工作繁重的時候,王和一貫自由散漫,倒是可以偶爾相聚,不過與當年經(jīng)常在一起“吹水”是不能相比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有同感。在那個時代,做書似乎是一種理想的實現(xiàn),也因此結識了許多好友。上世紀80年代中,華夏出版社的《20世紀文庫》便是其中的一例,拉我參與的于沛兄一直是多年好友,最近也相見甚稀,至于主其事的鄧正來更是英年早逝,天人永隔了!
也許本書再版問世時,是我們這些老友重聚的珍貴機會,這也許和書的出版同樣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