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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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清朝在長江以南地區(qū)的統(tǒng)治并不穩(wěn)固,民間的抗清力量不斷發(fā)動起義。夏允彝給自己的學生,明朝前江南副總兵吳志葵寫信,拉起隊伍抗清。他認為蘇州防守薄弱,起兵后可先取蘇州,然后光復(fù)杭州,再進軍收復(fù)南京,江南的其他地方必然會跟著響應(yīng),這樣長江以南傳檄可定。此時,夏完淳已經(jīng)15歲了,他和未婚妻錢秦篆匆匆完婚,然后就投入了抗清洪流,與父親一起參贊軍務(wù)?上侵究麑η遘姷牧α咳狈蚀_估計,加之義軍隊伍良莠不齊,尚未攻破蘇州城,吳志葵就被俘犧牲,起義也宣告失敗了。壯懷激烈的夏完淳是第一次正式的在軍中供職,吳志葵之死在他的內(nèi)心震動極大,他飲淚含血寫下《哭吳都督》:
知己功名盡,傷心叩九閽。
余光留日月,遺恨滿乾坤。
湖海門生誼,荊榛國士恩。
滔滔江水闊,萬里獨招魂。
萬里獨招魂,何悲壯哉!這是國殤之魂,這是捐軀疆場的英雄之魂。古人認為人死,其魂魄流于外,須招之。想這南國大好河山,有多少英雄志士為之拋骨荒野,只有那些生死與共,寒暖同袍的戰(zhàn)友才會知道其中滋味。夏完淳一曲哀辭,詞深情切,讀來蕩氣回腸,令人汗毛倒豎,有大哭一場之感。
抗清大事一敗再敗,面對僚屬為國犧牲,夏允彝也決定以身殉國。同鄉(xiāng)人勸他渡海赴福建長樂,在他經(jīng)營過的地方重新招兵買馬,但他卻拒絕了。古人云,君辱臣死,何況崇禎帝已經(jīng)殉國了,作為一個屢次抗爭而失敗的臣子,夏允彝決定自殺,以報國家,以喚醒民眾。當時,駐守松江的清軍主將早已聽聞夏允彝的大名,因此積極拉攏他,只要他肯出山,就給他大官做,夏允彝毫不猶豫的拒絕了誘降。他平靜的和家人告別,然后將后事托付給好友陳子龍,又將未完成的文集《幸存錄》交給兒子夏完淳,希望他繼承父志,繼續(xù)抗清。然后投身松江塘自殺,自殺時他的兄長夏之旭,兒子夏完淳,妻子盛氏,偏房陸氏,以及小妾仆人朋友均在場,默默地看著他殉難。他投水之后,才發(fā)現(xiàn)松江塘的水很淺,僅沒過腰間,這位風度翩翩的文人毫不猶豫的俯身水中,將自己嗆死了。收殮時,人們發(fā)現(xiàn)其背上的衣衫都是干的。他用一種非常慘烈的方式殉國,這慘烈的一幕深深的印在了兒子夏完淳的腦海里,使他肝膽欲墜。
死亡是如此近的靠近他,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十五歲的夏完淳雖然也曾跟隨父親和老師參與抗清,但是死亡對他來說仍然是一個陌生的概念。父親的死,在他內(nèi)心引發(fā)了一場地震,他是如此清晰的感覺到死亡的存在。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在父親去世后曾經(jīng)說:父母在世時就像一層墊子,將我們和死亡隔開,父母去世后他就直接面對死亡了。此時的夏完淳正是這種感覺。痛哉!痛哉!痛徹肺腑,痛何如哉!
夏允彝殉國時,陳子龍本欲一同自盡。但是夏允彝以家事托付于他,加之他九十歲的老祖母尚健在,他不忍讓親近的人失去倚靠,便忍死待變,剃發(fā)為僧,隱居鄉(xiāng)間。夏完淳聽說太湖一帶有抗清義軍活動,便將此事告知陳子龍。并和陳子龍一道變賣家產(chǎn),攜帶大量金銀投入太湖義軍。后來,清軍優(yōu)勢兵力和太湖義軍在海鹽發(fā)生激戰(zhàn),義軍幾乎全軍覆沒,義軍首領(lǐng)吳易突圍。其父、妻、女得知戰(zhàn)敗消息,不愿做清軍的戰(zhàn)俘受辱,全都投湖自盡。夏完淳在清軍合圍之時,泅水逃生。他痛感國勢日衰,揮筆寫下了《大哀賦》,文辭恢弘,悲壯深沉。
太湖義軍的失敗,不但未使夏完淳灰心,反而更堅定了他的斗志。永歷元年(1647年),抗清力量獲悉清廷任命的蘇松提督吳勝兆欲反清,夏完淳當即為吳勝兆和浙東抗清義軍首領(lǐng)張名振、張煌言牽線搭橋,并準備親自上陣殺敵。但吳勝兆謀事不密,聯(lián)合義軍反清之事泄露,其屬下?lián)屜纫徊矫軋笄逋。一兵一卒未動,吳勝兆被抓。浙東義軍也出兵不利,義軍水師艦隊剛剛出海,就遇到颶風,大部分艦船沉沒,損失慘重。清廷對吳勝兆事件非常重視,到處抓人,陳子龍也被捕。在押送南京的途中,陳子龍趁看守不注意,從船上跳下,溺水殉國。
此前,魯王朱以海曾賜謚夏允彝為“文忠”公,并授予夏完淳“中書舍人”(主管誥敕,制詔的官員)之職,夏完淳曾寫謝表,連同抗清志士的名冊一起交給使者謝堯文從海上送出,但謝氏在松江漴闕口等船時被清軍所抓,并被解到蘇松提督吳勝兆處,后來吳勝兆密謀之事失敗,夏完淳的謝恩表和志士名冊盡數(shù)落入清廷,于是乎清軍按名冊抓人。夏完淳不能再呆在松江,便到嘉善岳父家避難。他欲和魯王秘密匯合,然后再圖大業(yè)。他是個孝子,自知此次離家后恐怕再無回歸之期,便秘密潛回松江向嫡母盛氏,生母陸氏告別,不幸被清廷的密探盯上,和岳父錢旃,堂岳丈錢棅一起被捕。
夏完淳被捕后,作為詩人的一面突顯的更加明顯。詩人在情感上擁有火山爆發(fā)般的熱力,同時又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記錄沖動。夏完淳預(yù)料時日無多,對人生的經(jīng)歷逐頁翻檢。幼時與慈母游戲,少時隨父親游歷,稍長遍訪名師,以及不久前的太湖軍旅……過往的時光忽然間如此珍貴,且溫暖著他的心。從松江被捕,到押往南京的路上他一路吟哦,佳作猶如井噴,既悲壯又驚艷。也許,在所有的人中,他最放不下的還是自己的妻子。其妻錢秦篆嫻靜淑雅,工詩文,懂琴棋,蕙質(zhì)蘭心,和夏完淳十分相投,堪稱其賢內(nèi)助。弘光元年(1645年)三月,二人結(jié)婚,當時夏完淳十五歲。他曾在《寄內(nèi)》詩中寫道:
憶昔結(jié)縭日,正當擐甲時。
門楣齊閥閱,花燭夾旌旗。
問寢嘆忠孝,同袍學唱隨。
九原應(yīng)待汝,珍重腹中兒。
詩人愉快的憶及新婚的浪漫生活,雖僅用“結(jié)縭”二字,卻能感受到背后深濃的情意?上,他們未生在太平之世,結(jié)縭之時,正是詩人擐甲仗劍,抗御敵人之際。夏、錢兩家都是書香門第,他們的婚姻開始于血與火的洗禮中。故而詩人說“門楣齊閥閱,花燭夾旌旗!卞X秦篆為人非常賢惠,每晚入寢必向婆婆問安,與夏完淳夫唱婦隨十分契合。故而詩人說“問寢嘆忠孝,同袍學唱隨”。九原,是秦朝時設(shè)置在北方的郡,后被匈奴所占,漢代時收復(fù)。此處。詩人說他會在九原等待妻子,其意指勝利的時候就會彼此見面,希望她善加珍重腹中的孩子。最后一句,看似輕輕一筆,實則用心良苦。如果不出意外,他們本是一對神仙眷侶,可惜天不假年,婚后僅兩年時間,夏完淳便如流星一般消逝。
夏完淳被押解到南京后,關(guān)入獄中八十天,這八十天是他人生的最后八十天,也是最悲壯凄美的八十天。他寫下了大量的詩作文章。其中最感人至深的是兩封遺書——《遺夫人書》和《獄中上母書》。古語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剛猛如西楚霸王項羽者,也還有柔情的一面。何況長了一副白熱心腸的詩人,百煉成鋼化作繞指柔,他柔情的一面更癡更繾綣。
好吧,毋庸贅言,讓我們懷著肅穆之心來讀《遺夫人書》:
三月結(jié)縭,便遭大變,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嘗以家門盛衰,微見顏色,雖德曜齊眉,未可相喻;賢淑和孝,千古所難。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雙慈,下有一女,則上養(yǎng)下育,托之誰乎?
然相勸以生,復(fù)何聊賴。蕪田廢地,已委之蔓草荒煙;同氣連枝,原等于隔膚行路。青年喪偶,才及二九之期;滄海橫流,又丁百六之會:煢煢一人,生理盡矣!嗚呼!言至此,肝腸寸寸斷。執(zhí)筆心酸,對紙淚滴,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亂。平生為他人指畫了了,今日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亂絲積麻。身后之身,一聽裁斷,吾不能道一語也,停筆欲絕。
去年江東儲貳誕生,各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婦也,吾累汝!吾誤汝!復(fù)何言哉!嗚呼,見此紙如見吾也!
外書奉秦篆細君
信的開篇便說“三月結(jié)縭,便遭大變,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指他們在弘光元年(1645年)三月結(jié)婚后,僅一個月?lián)P州就淪陷,督師史可法死難;五月南明政權(quán)倒臺,弘光帝朱由崧被俘;九月,夏完淳的父親夏允彝投水自殺殉國,“大變”便指這一連串的事件。夏家遭此大變,詩人帶著妻子錢秦篆寄身嘉善岳父家。開篇三句,一方面回憶“結(jié)縭”之好,一方面對婚后寄身岳父家微含歉意。
“未嘗以家門盛衰,微見顏色,雖德曜齊眉,未可相喻;賢淑和孝,千古所難。”錢秦篆為人賢惠,不因夏家的盛衰而發(fā)生態(tài)度上的變化。詩人用“舉案齊眉”之典譬喻,以漢代名士梁鴻的妻子孟光的風范與妻子相比。
接著寫道:“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雙慈,下有一女,則上養(yǎng)下育,托之誰乎?”詩人以自己“不得不死”來說為民族而赴難的堅決,又以自己死后,妻子的“不得不生”來說這種無奈。上有嫡母盛氏,生母陸氏需要贍養(yǎng),下有一個弱女需要呵護,這么大一個家庭都要妻子擔負起來,想到此處,詩人必是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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